我見我聞
「我見我聞」是林語堂的著作,部分精彩內容如下:
讀過書的人都知道有許多文學佳作是在監牢中產生出來的。當我們看見一個很有希望的文學天才,耗費精力於無益的社交集會時,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關在監牢裡。
亞歷山大在打了一次大勝仗之後,有人問他,假使有機會,他想不想把第二個城邑攻下?「什麼?」他怒吼道︰「機會?我製造機會!」
20左右的小姑娘,不大會為了金錢目的而嫁人,40歲的女人,不大會不為了金錢目的而嫁人。
哲學家所完成的功績就是︰他們講得越多,我們越覺糊塗。
哲學似乎是那種把簡單的東西弄得難懂的學問。
美國人是聞名的偉大的勞碌者,中國人是聞名的偉大的悠閒者。
勞碌和智慧似乎是根本相左。智慧的人,決不勞碌,過度勞碌的人,決不是智慧的,善於悠遊歲月的,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人。
中國的人文主義者自信他們會晤了人生的真正目的。人生的真正目的並非存於死後的生命,因為像基督教所教訓的理想謂︰人類為犧牲而生存這種思想不可思議;也不存於佛說之涅槃,因為這種說法太玄妙了;也不存於事功的成就,因為這種假定太虛誇了;也不存於為進步而前進的進程,因為這種說法無意義。人生的真正目的,中國人用一種單純而顯明的態度決定了,它存在於樂天知命以享受樸素的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與和諧的社會關係。曩時,啟蒙的學童所習誦的第一首詩即為下面的一首︰
雲淡風輕近午天,
傍花隨柳過前川。
時人不識余心樂,
將謂偷閒學少年。
這一首小詩不獨表現詩的情感,它同時表現人生「至善之德」的概念。中國人對於人生的理想浸透於此種情感中。這一種人生的理想既不是懷著極大的野心,也不是玄妙而不可思議。中西本質之不同是︰西方人較長於進取與工作而拙於享受,中國人則善於享受有限之少量物質。這一個特性︰我們集中於塵俗享樂的意識,即為宗教不能存在的原因,也就是不存在的結果。因為倘使你不相信現世此一生命的終局繫於下一世的生命,自然要在這一齣現世人生趣劇未了以前享受所有的一切。宗教之不存在,使此等意識之凝聚尤為可能。
佛教在中國控制了大部分民間的思想,但忠實的孔教徒常含蓄著內在的憤怒以反抗佛教之勢力,因為佛教在人文主義者的目光中僅不過為現實人生之逃遁或是否定。
有一次,一位美國牧師討論生死問題的重要性,引證至天文學原理,謂太陽在逐漸喪失其精力,或許再隔幾百萬年,生命在地球上便將消滅。牧師問我︰「那你還承不承認生死問題到底是重要的?」我率直地告訴他,我未為所動;倘使人類生命還有50萬年可以延續,那已很足以實踐目的之需要而有餘,至於其餘則都屬於玄學者不必要的杞憂,任何人的生命,如欲生活50萬年而猶不感滿足,這是不合理,而且非東方人所能了解。這位牧師的杞憂是條頓民族的特性,而我的不關心與淡漠是中華民族的特性。
中國人愛好此生命,愛好此塵世,無意捨棄此現實的生命而追求渺茫的天堂。在這個生命中,快樂的時刻是無尚的瑰寶,因為它是不肯久留的過客。
孔子學說不大感奮於未來的人生或生命不滅,或所謂神靈的世界等等問題。這樣的哲學絕不能滿足日耳曼民族,也不能滿足希伯來民族,可是它卻滿足了中華民族。不,就是中華民族,也不能感到充分滿足,可是它的缺憾卻被道教和佛教的超自然精神彌補上了。
中庸之道是孔子學說的中心思想。書經為中國記載政治公文最早之史籍,內載當堯禪位之時,勸告其繼承人舜說︰「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厥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孟子讚美湯說︰「湯執中,立賢無方。」中庸上說︰「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揚善,執其兩端而用其中於民。」它的意思是他必須聽取相反的兩端議論,而給雙方同樣打一個對折的折扣。中庸之道在中國人心中居極重要之地位,蓋他們自名其國號曰「中國」。
性道德上有兩種相反的意見︰一種極端可由佛教及加爾文(Calvin)主義代表,這一派認為性是罪惡之極點,故禁慾主義為其自然之結論。另一極端為自然主義,這一派推崇傳殖力。至於孔子學說所給予「性」之地位,認為這是完全正常的行為。
中國人之講情理的精神與其傳統的厭惡極端邏輯式的態度,產生同等不良的效果,那就是中華民族整個的不相信任何法制紀律,因為法制紀律,即為一種機械,總是不近人情的,而中華民族厭惡一切不近人情的東西。中國人厭惡機械制度如此之甚,因之厭惡法律與政府的機械論的看法,致使憲法政府之實現為不可能。嚴厲峻刻之法制統治,或非人情政治的法律,在我國已屢屢失敗,它的失敗由於不受人民歡迎。法制政治的概念,我國曾有思想家建議而付諸實施。商鞅即為實驗法制政治之一人,他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大政治家,相秦孝公,威震諸侯,奠定了秦國強大的基礎,但其結果,把他的頭顱償付了政治效力的代價。秦國後來雖然征服了全中國,但其統治不能維持40年。此無他,蓋其以商鞅所施於秦國之同樣統治方式,施之於中國人民全體之故耳。
中國人寧願贊成賢人的政府。賢人政府比較近人情,比較有伸縮性。缺乏紀律,這個癖性,成為我國一切社會團體的特性,一切政治機關、大學、俱樂部,除了外國人統治的海關與郵政局,都有這樣的特性。其結果則為引用私人。只有一顆不近人情的心,鐵面無私的性格,始能撇開私人的感情作用,維持嚴格之紀律,而這種鐵面在中國殊不受大眾歡迎,因為鐵面都是不純良的孔教徒。這樣養成了缺乏社會紀律之習慣,為中華民族最大之致命傷。是以中國之錯誤,無寧說是太講人情。
孔子學說中還有其他缺點,他過於崇尚現實而太缺乏空想的意象的成分。孔子學說是所謂敬鬼神而遠之;他承認山川之有神祇,更承認人類祖考的鬼靈之存在,但孔子學說中沒有天堂地獄,沒有天神的地位等級,也沒有創世的神話。他的純理論,絕無參雜巫術,也無長生不老之藥。孔子學說中沒有神仙之說,而道教則有之。道教代表神奇幻異的天真世界,這個世界在孔教思想中則付缺如。故道教哲學乃所以說明中華民族性中孔子所不能滿足之一面。道家哲學為中國思想之浪漫派,孔教則為思想之古典派。每一個中國人當他發達而得意的時候,都是孔教徒,失敗的時候,則都是道教徒。道家的自然主義是鎮痛劑,所以撫慰了創傷的中國人之心靈。
老子著作的「道德經」是全世界文壇上最光輝燦爛的自保的陰謀哲學。它教人以放任自然、消極抵抗,還教人以守愚之為智,虛弱之為強。他的理由很簡單,如是則不受人注目,故不受人攻擊,因能立於不敗之地。所以他說︰「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盡我所知,老子是以混混噩噩、藏拙蹈晦為人生戰爭利器的唯一學理,而此學理實為人類最高智慧之珍果。
老子覺察到人類智巧的危機,故鼓吹「無知」,他又覺察到人類勞役的徒然,故教人以無為之道,所以節省精力而延壽養生。賈島寫的一首詩「尋隱者不遇」內容如下︰
松下問童子,
言師採藥去。
只在此山中,
雲深不知處。
此種企慕自然之情調,差不多流露於中國所有的詩歌裡頭,成為中國傳統精神上一主要部分。
我覺得哲學家們在企圖判明人生目的問題時,他們心中,大概假定人生必有一種目的。人們想解答這個問題,並為這個問題爭論,弄得迷惑不解,顯見都是徒然的。如果人生真有目的或計畫的話,那麼這種目的或計畫不應該那麼渺茫,而難於發現。
我們自欺欺人地以為上帝對世界不會有什麼「神靈目的」,只有對我們祖國才有之。我相信德國納粹黨的人物心中,上帝一定也帶著「倒勾十字」的臂章。
我的觀念比較實際,我以為人生不一定要有目的或意義。人生的目的,除了去享受人生外,還有什麼呢?
如果神學家不把天堂裡的景象弄得更生動逼真,那麼我們真不想離開這個塵世,而到天堂裡。如果天堂裡可以過著游手好閒、無憂無慮的生活,我儘可在這個塵世先學過游手好閒的生活,以備將來慣於永生的生活,那豈不更好嗎?
(全文完)
理州上 2013年2月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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