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追求(4)
少數有機會於長官公署任官的台灣人,
都是自重慶回來的「半山」。說到「半
山」,台灣人就一肚子火,這些重慶回
來的台灣人,理應為故鄉發聲,做為
台灣人與中國政府的橋樑。但他們不圖
於此,卻處處搜刮接收,成了暴富的新
貴。
1947年新春,一點節慶的氣氛都沒有,
物價飛漲到生活艱難的地步。1月底,
一斗米的米價已經漲到300元,戰爭結
束時一斗米是60元;2月底,一斗米的
米價更是飛漲超過400元。惡疫也正在
蔓延,天花、霍亂、鼠疫等日本時代
已經絕跡的傳染病,竟又流行起來,
這是吳新榮當醫生以來沒有見過的光景。
身為醫生,吳新榮家中三餐也從二分番
薯一分米,變成全食番薯籤。吳新榮
在日記中如此寫道:「這樣的危機,恐
怕波及成為政治危機也未可知。」
美國駐台北領事館對中國統治下的台灣
嚴密觀察,1946年下半年起,在給國務
院的「台灣情勢報告」中不斷提到中國
政府失政,民怨如潮,預言「短期內將
發生暴動」。而在台灣的中國記者也不
斷示警,1947年2月上海「觀察」月刊
的一篇報導,標題就是「隨時可以發生
暴動的台灣局面」。
1947年2月28日清晨,龍山寺、延平
北路一帶人山人海,人們議論紛紛,
有人在街頭演說,也有人敲鑼打鼓、
沿街全是商店罷市。9點左右,大隊群
眾高舉各式標語,敲鑼打鼓,向專賣局
出發請願、討回公道。
他們是為了昨日晚上專賣局查緝私菸的
事。6個查緝員來到延平北路天馬茶房
附近查緝私菸,寡婦林江邁躲避不及,
跪地哭求查緝員留她一條生路,卻被
查緝員葉德根以手槍敲擊林江邁頭部,
林江邁流血昏倒。數百名圍觀群眾眼見
查緝員橫暴無理,高聲喊打。查緝員傅
學通逃竄過程中,竟開槍擊中看熱鬧的
路人陳文溪,並趁亂逃走。憤怒的群眾
將緝私卡車翻覆後放火燒毀,並湧向
派出所,要求懲處兇手。
這天上午,台北市民群起走上街頭。群
眾途經延平北路派出所,派出所所長
出面制止遊行,被群眾圍毆、搗毀派出
所門窗。
下午1點左右,各路群眾高舉各式標語,
呼著口號走過台北火車站,向行政長官
公署前進。長官公署早已接獲情報,周
圍嚴密部署了武裝部隊,頂樓並架起了
機關槍。要求懲兇、撤銷專賣局的群眾
剛剛抵達長官公署前的圓環,就被衛兵
舉槍阻擋,就在群眾要求進入公署、雙
方推擠爭執中,頂樓的機關槍突然開始
向群眾掃射,當場多人死傷,群眾四處
奔逃。
群眾請願不成,竟遭官方以槍掃射,無
異火上加油。被激怒的群眾,新仇舊恨
頓時併發,四處流竄,台北火車站、新
公園,到處「打阿山」;外省人的商店
也成為洩恨的目標,台北陷入狂亂景象。
一部分群眾則湧向新公園,佔領台灣
廣播電台,向全台廣播,內容如下:
「台灣自光復以來,政治黑暗,遍地貪
官汙吏。陳儀被嚴家淦、葛敬恩等人包
圍,對貪
官汙吏,無一人懲辦,官員無法無
天、呼朋引類、官官相護。軍警與地方
官吏勾結走私,以致米糧外流,人民無
米可炊,與其餓死,不如起來反抗,驅
逐貪官汙吏,以求生存。」
台北市民的行動,透過電台廣播傳到各
地,幾日之內,全台各地民眾全都起來
響應台北市民的行動!
3月3日晚上,吳新榮在朋友家晚餐,
透過台中廣播電台放送,得知台中市民
同情台北同胞,「已經起義」,佔領警
察局、廣播電台,並組織「台中市防衛
委員會」,準備與軍隊戰鬥。嘉義
廣播
電台也在放送,募集志願兵,又聽說
台南、高雄「已經起義」,幾位在座的
朋友們都大感興奮!
面對人民的怒吼,陳儀慌了手腳,因為
手上的兩支軍隊62軍、70軍都已在去
年蔣介石來台訪問後調回中國打內戰,
暫時只好先接受市民的所有要求。
3月2日成立了「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
會」。士紳們希望將官民衝突降到最低,
在體制內解決問題,並將各類民眾代表
納入處理委員會,每天都在中山堂舉行
會議。3月3日,處理委員會派出李萬
居等5名代表赴美國台北領事館請願,
使事件周知全世界;並決議勸導民眾
「不可毆打外省同胞」。
但是,各地青年熱血沸騰,不願再忍受
落伍的中國政治,要求實施民主與高度
自治。
雖然處理委員會竭盡所能地表達善意,
說明此次事件的目標僅止於反對貪官汙
吏、要求政治改革。但陳儀可不這麼想,
警總參謀長柯遠芬、高雄要塞司令彭孟
緝也都另有盤算。他們一邊談判虛與委
蛇,一邊進行著大陰謀!
就在陳儀同意官民共同組成「二二八事
件處理委員會」的3月2日這一天,他
已經向中央政府發出急電,說明台灣暴
動,要求派兵。柯遠芬則指揮警備總部
調查室,動員所有特務嚴密監視事變
為首分子,並且安排特務進入處理委員
會。
3月5日下午,陳儀接獲蔣介石電文,
「已派兵一團、並派憲兵一營,由滬啟
運。」猶如大旱望雲霓的陳儀,終於盼
到援軍,情勢即將逆轉……。
6日,陳儀發出電文給蔣介石,內容如
下:
「此次事件發生之原因,相當複雜。
其一,去年從海南島歸來台僑中,有不
少奸黨分子。其二,留用日人中亦有
想趁機擾亂者。其三,日本時代御用紳
士竟有懷台灣獨立、國際共管之謬想
者。其四,一般民眾缺乏國家意識,易
為排斥外省人的思想所惑……」
(待續)
2016年好日
贖罪者理州上
百年追求(3)
經歷祖國軍隊影像震撼之後,街中
傳出另一種說法:「你不要小看這些祖
國兵喔,他們揹著雨傘,雖然不好
看,但是當遇到敵人時,傘一張開,可
以飛天呢!」
「你以為祖國軍隊怎麼打敗日本兵
的?他們厚厚腫腫的綁腿裡,綁著鉛
塊呢!平時練腳力,緊急時就可以飛簷
走壁啊!」
善良的台灣人,努力為祖國軍隊的困窘
模樣提出解釋,也撫慰自己的信心危機。
陳儀終於飛抵台北松山機場,「民報」
這樣形容,「台北市民歡喜若狂、萬人
空巷、人山人海、空前未有。」
當晚,陳儀透過台北放送局廣播,訓示
在台灣的公務員要認真為民服務,切記
「不偷懶、不撒謊、不揩油」。
杜聰明教授專心聆聽收音機裡的談話。
「不偷懶、不撒謊,公務員不都應該這
樣嗎?」
「不揩油?揩油是什麼意思呢?」
杜聰明心中浮出奇異的感覺。
美軍戰略情報處人員經過幾個月的忙碌,
已經完成台灣政治、經濟、社會各方面
情報收集的工作。他們透過通譯,與
台灣總督府官員、在台日本人接觸外,
也對台灣主要士紳、意見領袖進行了訪
談。
1946年1月,戰略情報處在台小組完成
了一份「福爾摩沙報告書」。「福爾摩
沙報告書」中「台灣人對中國人的態
度」一節,做了這樣的重點摘要:
「……大多數被訪問的台灣人的反應
是,島上的人民期望成為中國的一個獨
立省分,但並不是來自中國大陸的官
員所統治的『殖民地』,而是由台灣
人自己所統治。台灣人希望與中國聯
盟,主要是因為中國是祖國,雙方有
著同樣的語言、文化與歷史。……台灣人
民只願與中國成為聯盟,因為有種族、
習慣與宗教等方面的自然關係,他們反
對與美國、英國或其他盟國關連,因為
與這些國家缺乏共同性。他們也理解
到,台灣無法單獨成為一個小的獨立國
家,而仍能在世界事務上發聲,所以希
望透過與中國聯盟,進而與國際接
觸。台灣人願意與(目前仍在台灣
的)日本統治者合作,但既不欣賞也不
喜歡所有日本人,包括在台出生者,希
望儘早遣返日本人。」
戰略情報處的這份報告可說是台灣現代
史上第一份民意調查,雖然訪談人數不
多,而且僅限於菁英階層。這些台灣人
菁英的意見十分務實,台灣願意成為中
國的一省,除了情感因素外,主要是
理性盤算。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強調
不願成為中國的殖民地,而是由台灣
人自己所統治。
他們樂觀地認為,日本時代努力追求的
目標----台灣自治,即將實現,台灣人
終於出頭天了!
但是,接下來的發展,完全出乎意料之
外!
1947年8月,警備總司令部戰犯軍事法
庭以辜振甫「陰謀竊據國土」罪名判處
2年2個月徒刑。諷刺的是,因為被以
戰犯罪嫌起訴,辜振甫幸運地逃過
二
二八大屠殺。
對於「當家作主」、「台灣自治」抱持
高度期望的台灣人,在陳儀政府接收後
大失所望,因為陳儀政府帶來大批外省
官員,台灣人仍然沒有參政機會。報上
刊載著斗大的新聞:1946年初,台灣省
長官公署一級單位18位正副首長中,
只有教育處副處長是台籍。17個縣市
首長中,也只有台北市長黃朝琴、新竹
縣長劉啟光、高雄縣長謝東閔是台灣人。
到1946年底,公務員體系中台灣人雖
佔62.09%,但若進一步觀察職級,高級
文官中台籍只佔0.82%,中級文官中台
籍只佔6.63%。
陳儀政府以「台灣沒有政治人才」、「台
灣人不懂國語國文」,杜絕台灣人參政
任官的機會,外省人佔去所有日本人留
下的中高階文官職位。這和日本殖民時
代有何不同?人們開始懷疑。
隨著大批祖國官員的進駐,台灣人也終
於明白什麼是「揩油」。接收人員到處
搜刮金子、佔有房子、接收車子、搶奪
女子、佔據位子,謂之「五子登科」;
戰後「接收」變成了「劫收」。腐敗的
現象,連中國記者唐賢龍都看不下去。
唐賢龍在他的「台灣事變內幕記」中,
如此寫道:
「自從國內來的很多人員接管以後,
便搶的搶、偷的偷、走私的走私,把
在國內『劫收』時那一套毛病,通通都
搬到了台灣,使台灣人非常看不起……台
灣在日本統治時代,本來確已進入『路
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法治境界,但
自『劫收』官員光顧台灣以後,台灣便
彷彿一匙澄清的秋水忽然讓無數個巨大
的石子,給擾亂得混濁不堪……我希望每
一個參與『劫收』的人,都應該跪在
630萬台灣人民的面前懺悔!」
過去日本時代,任職公教人員必須具備
一定資格,並通過普通、高等文官考試。
但祖國來的接收人員,時興「牽親引
戚」,例如台北縣長陸桂祥上任時,為
了安插他所帶來的200多人,不管舊任
者能力如何,隨隨便便就免了職。又如,
農林處檢驗局長葉聲鐘,將任職30年的
技正范錦堂免職,安插自己的姨太太
謝吟秋佔了位子。高雄一所專科學校的
校長,竟以不識字的岳父充任教員,引
發學潮。這種安插親人的作風,竟也在
法院發生。「民報」如此報導:
台南法院院長之妻,現為台南法院檢察
處書記官長。該檢察處主任檢察官之妻,
則任該法院書記官。台中法院大部分職
員,則為該院院長之親戚而「清一色」,
即院長妻舅之子3人、妻舅之女婿1人、
再其弟1人、妻舅之外孫1人、及其遠
房親戚等20餘人,在該法院任職,佔全
法院職員約50人之過半數。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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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美子所唱的「好久不見」,歌曲優美,
歌詞也讓人回味無窮。
2016年好日
贖罪者理州上
百年追求(2)
1945年8月15日正午,台北律師陳逸
松專心聆聽老收音機傳出來嘈雜、微弱
的聲音:「朕鑒於世界大勢與帝國現
狀,欲以非常處置收拾時局,並告知爾
忠良臣民,朕對美、英、中、蘇四國宣
告,帝國政府接受其共同宣言……」
陳逸松昨日就已聽說天皇將有「玉音放
送」,想必是重大消息。但因聽不清楚,
就關了收音機,步出律師事務所,前往
大稻埕與老友王井泉聊天。兩人才開始
聊天,特高警察佐佐木忽然倉皇衝進來。
佐佐木急切地問:「陳先生,你對這事
有何感想?」
陳逸松隨便敷衍道:「只有遵照天皇指
示,繼續堅定作戰吧!」
「但是,天皇玉音放送,宣布日本戰敗
投降了,難道我聽錯了嗎?」佐佐木又
匆匆騎腳踏車走了。
陳逸松與王井泉兩人四目相望,愣在那
裏。
王井泉問:「佐佐木不像開玩笑,你是
不是聽廣播聽錯了?」
「佐佐木說的恐怕是真的,日本戰敗
了!我那台收音機根本聽不清楚。」陳
逸松承認。
兩人沉默了好久,思緒複雜。
王井泉輕聲地說:「日本若輸了,我們
所期待的理想社會就要實現了!」
不久,佐佐木回來了,他激動地大哭:
「日本戰敗了!日本戰敗了!」陳逸松
與王井泉兩人默默無語。
日本戰敗,台灣社會一片靜肅、人人謹
慎自持。雖然多數台灣人感到喜悅,因
為戰爭結束,不必再受戰爭管制、盟軍
轟炸之苦,卻是不敢公開慶賀。人們知
道,台灣軍部隊近20萬人尚駐紮在島內,
他們裝備精良、糧食充足,一旦不願投
降、寧為玉碎、誓死奮戰到底,後果尚
難預料。再說,即使日本戰敗、台灣將
歸中國統治,但中國政府何時抵台接管,
情況也還不明朗,中國政府會如何處置
台灣人,也無人能預測。
更可怕的是,戰爭末期流傳一種說法,
說是日本政府已經擬好一份名單,一旦
美軍登陸,就會把名單上的台灣人全部
殺害,以免他們呼應美軍作戰計畫,與
日本為敵。
但是,也有一部分台灣人為日本戰敗
感到痛惜,尤其是地位、利益密切依賴
日本政府的御用士紳。
台灣第一御用士紳辜顯榮已經於1937
年去世,家族事業由辜振甫(1917-
2005)主持。辜振甫自幼稚園起就受日
本人一樣的教育,被「台灣新報」總主
筆伊藤金次郎描述成「容姿端麗、舉措
闊達,頗有貴公子氣質,在日本軍、官
方的社交圈中,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其
長袖善舞型的社交風格,更被視為台
灣頂尖人物。」
然而由於日本戰敗,辜振甫的人生從
天堂跌落到地獄。
戰爭末期,辜家在上海的財產因戰局
即將泡湯,辜振甫委託台灣軍高層,以
軍隊機關名義,將350萬圓匯回台灣。
為了表達對軍方的謝意,將其中100萬
圓捐贈為軍人遺族援務費,當時報紙還
以「辜振甫氏之美舉,捐獻軍人援護
費,一出手即100萬
圓」,稱許他慷慨豪舉。不料,日本即
將戰敗!辜振甫與其說捨不得這100萬
圓,毋寧說是擔心此事被中國官方知道,
後果堪虞,因而翻臉不認人,反過來向
軍部索回這筆鉅款。伊藤金次郎認為
「這是需要相當厚臉皮才做得到的事」,
但是翩翩貴公子為了家族前途,不得不
厚著臉皮這樣做。
此刻,辜振甫又另有謀算。他與軍部少
壯軍人密謀,準備倡議台灣獨立。於是
與台北許丙、板橋林熊祥等人秘密會議,
計劃號召更多士紳組成台灣政府,後來
被稱為「草山會議」。
辜振甫等人拜會安藤利吉總督,說明
獨立意向。安藤利吉總督一聽,認為
茲事體大,全力阻止。
由於安藤利吉總督的反對,戰後首宗
獨立運動戛然中止。8月31日,辜振甫
等人隨同林獻堂出發往上海、南京拜會
國民黨要人,歡迎陳儀來台。
草山會議
獨立運動之議,草草落幕了。
敗戰的日本與等待接收的台灣總督府,
已經失去統治權威,日本警察也不再似
過去張牙舞爪,各地陸續出現盜伐官有
林地、拆毀公共建築物、橋梁、製糖會
社鐵軌、國小教室門窗等治安問題。
10月17日,陸軍第70軍軍長陳孔達率
領部隊搭乘美軍運輸艦抵達基隆港。基
隆港碼頭人山人海,民眾爭先恐後,歡
聲雷動。但軍艦開入船塢,放下旋梯,
中國軍隊走下船來,並無想像中雄赳赳、
氣昂昂、勝利軍隊的樣子。只見一個個
不像軍人,倒像是苦力的人,一根扁擔
跨在肩頭,兩頭吊著雨傘、棉被、鍋子、
鞋子,大部分人連槍也沒有;腳上的綁
腿也離離落落。他們似乎沒有秩序的概
念,推擠著下船。面對著排列兩側、帥
氣地向他們敬禮的日本軍隊,他們有些
遲疑、怯生生地不敢正視。
擁擠的、爭先恐後的群眾,此刻睜大眼
睛、張著口,無法置信,「這就是祖國
的軍隊?」喧嘩聲沉寂了下來。
(待續)
2016年好日
贖罪者理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