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茜的百年驛站(1)
「文茜的百年驛站」(爾雅出版)是陳文茜
的著作,部份精彩內容如下:
外公生於1905年。二二八事件是他人生的
分水嶺。之前,他以生為中國人為榮,之後,
以生為中國人為恥。之前,他的生命充滿了
勇氣,之後,他活在恐懼之中。
二二八事件時,他才43歲,但事件闖入了他
的生命,也提早結束了他的人生。愛發議論
的他,從此不言不語;呼朋引伴的他,落寞
晚年。連斷氣的那一刻,都是孤伶一人,沒有
親人相伴。
外公長到15歲,開始有自己的主張,他先
依父親的指示,表面上買了船票到日本進修,
沒多久就從日本再搭船到上海,「投奔祖
國」修讀中文學校。外公正如同一個世代的
賴和、楊逵,不甘屈身於日本殖民地下當二
等公民。20歲的他還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他富有的鹽商爸爸,知道此事,發一份假訃
聞電報:「你爸爸死了,回家奔喪。」
外公匆匆收拾行李,邊搭著船邊哭著下跪,
望向台中故鄉的方向。直到抵達基隆碼頭,
接他的長工告知,才知道這是父親製造的騙
局。
二二八事件發生,蔣介石派二十一師至台
開始屠殺,外公躲避南投山區,時間長達14
年。在這14年裡,他最好的朋友楊逵入獄
火燒島;他最疼愛的七弟,因為他的關係,
擔任謝雪紅的秘書,21歲時,永別父母家鄉,
逃到大陸,終身音訊渺茫。外公躲過了一時
的屠殺浩劫,卻躲不過一生的自責與悲傷。
我出生的時候,外公幫我取了一個原名
「陳文雪」,我弟弟出生的時候,外公取名
「陳文逵」,一個紀念他最敬重的女士
謝雪紅,一個紀念他坐牢的好友楊逵。我的
母親嫌棄「文雪」像菜市場的俗名,便從翻
譯小說「小婦人」裡找了一個「茜」字;
可惜此字看起來雖然時髦,但真正唸對的人
極少。小時候,老師總唸錯我的名字,成了
「陳文西」,更土!
阿姨們曾說晚年外公曾拿菜刀警告他的女兒,
「誰嫁給外省人,不如把她剁給豬吃了。」
外公死了之後,我們家便無人從政。直到我
20歲參加黨外運動,我的二舅從美國飛回來
怒責我,問我要走上外公的後路嗎?
我為林義雄太太助選,一毛錢收入都沒有。
母親痛責我,我回答她:「錢不重要!」結
果除夕,我每吃一口肉,母親就諷刺:「妳
不是說錢不不重要嗎?沒有錢,這些食物打
從哪裡來?」
第二天,母親上班,我搬家,從此斷絕母女
關係。直到母親找了我的好友徐履冰,上山
看我住在一個十坪大的小套房,母親大哭說:
「我不是趕妳走,我只恨你為何參加黨
外,妳不怕被關,像外公自己毀了你的一生
嗎?」
1986年我出國讀書,全家才鬆了一口氣。
1995年,我再回國從政,台灣已走上民主,
再也沒有人需要為自己的理念付出坐牢或
失業的代價;我的家人才與我和解,然後漸
漸以我為榮。
在外公的家長大,他的人生一直是我追尋的
答案。我博士論文原主題就是研究二二八
屠殺,從二二八、南京大屠殺、左宗棠屠城
回人、納粹大屠殺、以色列殺巴勒斯坦人……
我的研究從恨開始,卻在寬恕中結束。當我
閱讀越多歷史時,我發現屠殺是一個多麼容
易不斷循環的悲劇;屠殺是歷史上統治者為
統治利益創造殺人藉口的手段,歷史上層出
不窮,根本無關族群。
我在外公所遺留的人生悲劇中,從此竟與他
走上不同的路。我不願步他後塵,從一個民
族主義,逃向另一個族群主義。
於是,瞬間,我竟成了另一顆無法落根的種
子。
1995年施明德主張「族群大和解」,民進黨
基層群情嘩然。我並非權力核心,事先不知
情,在電視台錄影時才被邱復生告知,邱復
生還問我:「施明德是不是瘋了?」我笑了
一笑,沒有回答。接著上了張雅琴主持的
晚間新聞接受專訪,我說出令民進黨群眾
難以置信的談話:「我支持大和解;這個國
家不可能永遠一群人恨著另一群人,二二八
的屠殺是蔣介石及其部隊的責任,不是外
省人的責任。」
我含著淚說以上的話,腦海裡想著我那孤獨
彎曲的外公身影。是的,我親愛的外公,我
相信越愛你的人,了解時代越深,也願意
寬恕這一切。
外公悲傷的晚年,給了我啟示。當我覺得為
了權力或生存已經不忠自己的心時,千萬不
要逃、不要投降,該來的,讓它來;該離去
時,勇敢地離去;人生不用拖泥帶水。
※黃智賢主張一國兩制,因而成了過街老鼠。
但是我不但支持黃智賢有言論自由,而且也
認為「一國兩制」是台灣未來的選項之一。
誰知道100年後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誰知
道100年後我們的子孫的想法是怎樣?
(待續)
2019年好日
贖罪者理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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