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探微（23）

（戰後日本）

1945年8月15日中午，昭和天皇透過收音機對7千5百萬位日本人

民廣播：「朕的帝國政府決定接受美、英、中、蘇四國的共同宣言…

…戰局沒有好轉，加上敵人又使用新發明的殘忍武器，殺傷無辜，…

…如果再繼續作戰下去，恐怕會讓我民族滅亡，並且破壞人類文明…

…為萬世開太平……」

當時廣播時，收音機有許多雜音，日本人無法聽清楚昭和天皇說的內

容，何況昭和天皇的用語文謅謅，一般日本人很難理解。不過可以確

定的一件事是「日本戰敗了︕」其實，日本人早就知道了。聽到日軍

接二連三地打敗仗的消息，又目睹美國的B29轟炸機在日本上空，旁

若無人地飛翔、轟炸，沒有一個日本人認為日本會打贏這場戰爭。昭

和天皇的廣播只是用艱深的語言，正式地證明這個事實罷了。

歷史學家津田左右吉當時如此寫道：「天皇的廣播結束後，我立刻到

二樓，一時之間，腦子一片空白，過了一陣子，腦子恢復清醒後，感

覺鬆了一口氣，這個結局還算不錯，日本總算沒有破滅。接著，腦

子又浮現日本沒有出息的模樣……」

不過，當時大多數的日本人無法像津田左右吉那樣理性地整理自己的

情緒，他們只是發洩心中感情，盡情哭泣而已。

但是這種虛脫感只持續了一陣子而已，很驚訝地，日本人開始思考接

下來怎麼辦︖

戰爭末期，日本有90個主要都市遭受美國轟炸機的猛烈轟炸。更嚴

重的是糧食不足。戰爭結束時，日本人每人一天的卡路里為1200卡

路里，這是戰前平均2160卡路里的大約一半。由於糧食不足，小學

生的體重都變輕了。1937年時六年級小學生的體重是8年前五年級小

學生的體重。

由於光靠政府的糧食配給，一家人吃不飽，都市的日本人只好坐火車

到鄉下向農民購買農產品。火車時常擠滿這樣的乘客，連站立的地方

都很難找到。

日本人無論處於多麼艱困的環境，都會想盡辦法活下去。戰爭結束後

數個月來到日本的外國人，都感覺到當時的日本人有一種不可思議的

開朗氣氛。這在當時，除了美國與蘇聯之外，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看

不到的現象。亞洲各國都處於渾沌不明、不知明天會如何的情況中，

歐洲人也陷入絕望的深淵，只有日本人不悲觀，努力活下去。雖然有

一部分日本人覺得萬念俱灰，但是大部分日本人卻覺得船到橋頭自然

直，明天應該會更好。這種心態也可以解釋成「沒有責任感」、「輕

浮」，甚至「狡猾」、「沒有節操」。

作家中村真一郎如此寫道：「戰爭結束後，一位憲兵對我說：『從此

以後就是您們的時代了︕』以前那位憲兵都說『你們』，現在卻改口

說『您們』，真是奇妙。然後，那位憲兵就拜託我幫他找工作。」

由此可見，戰爭結束後的大部分日本人對過去並沒有深刻的反省。

日本常常發生地震、颱風等天災，但是日本的土地肥沃、氣候溫和、

森林與魚類的資源又很豐富，因此每次遭逢天災，日本人都能夠很快

地站起來。這養成了日本人不屈不撓的性格。因此在面對「戰敗」這

個災難時，日本人也發揮了不屈不撓的性格。

就這樣，戰後日本人在「沒有責任感」、「輕浮」、「適應力」、

「生命力」的混合物當中，產生「再生」的能量。

美軍在進駐日本之前，原本以為進駐日本後，難免會發生一些混亂與

抵抗，可是1945年8月底，美軍進駐日本後，不但沒有混亂與抵抗，

日本人還與美軍產生友好的關係。日本人接受美軍所有的措施，並積

極協助美軍所有的改革。為什麼會這樣︖

這應該歸功於從戰爭結束到美軍進駐日本之間，隔著兩個星期。這兩

個星期讓日本政府有充分的時間說服情緒激動、不肯投降的軍人。當

時，有一部分軍人認為 昭和天皇透過收音機的廣播，不是出自 昭和

天皇的本意，而是 昭和天皇周邊的奸人安排的，所以他們要「徹底

抗戰」，並且發動政變，「除去天皇周邊的奸人」。然而這種既不理

性又危險的政變計畫，當然得不到認同，所以都失敗了。就這樣，美

軍進駐日本時一切順利，讓日本政府鬆了一口氣。

戰爭結束時的日本首相鈴木貫太郎說：「既然輸了，就要有男子漢的

風度，一切交給對方安排。」又說：「這是自古以來的常規。我非常

信賴敵軍的將領。不是只有日本才有武士道，武士道是世界普遍的道

義。一旦戰敗投降，就要接受對方的保護，這是武士的常規。我雖

然不了解麥克阿瑟的個性，但我相信他具有武士道。」

既然戰敗了，就不要繼續做無謂的抵抗。這是日本武士敗者的美學。

但是，戰敗投降後一、兩個星期，一般民眾還是有恐怖感。他們擔心

美軍進駐日本之後，會不會展開掠奪財物或性侵婦女的行為︖事實上，

當時許多地方政府都發傳單給民眾，勸婦女與兒童不要單獨在街上走，

以及不要接受美軍給的物品。有些人還建議提供大量娼妓給美軍，作

為「防波堤」。

不過，日本人往昔崇拜歐美的心情恢復了。自明治以來，日本人就認

為「舶來品」品質比國貨好，留學西方讓人羨慕。現在這種崇拜歐美

的心情恢復了。

1945年8月28日，麥克阿瑟搭飛機抵達日本。他幾乎沒有任何護衛，

手拿著菸斗，沒繫領帶地悠然步下飛機。這個時候，他的這些舉動解

除了日本人的精神武裝，同時也消除了日本人的不安。邱吉爾說：

「在戰後所有司令官的所作所為當中，麥克阿瑟的舉動最傑出。」

麥克阿瑟抵達日本時，毫無耀武揚威地展示軍力。他要宣示戰爭已經

結束，日本戰敗了，從今以後，是另一個新時代了。沒有耀武揚威地

展示軍力，反而顯示出麥克阿瑟的自信。

美國當時擁有壓倒性的力量，所以麥克阿瑟不怕日本人對他作出不理

性的行為（如暗殺）。話雖如此，麥克阿瑟還是在事前做了一些安排。

例如，麥克阿瑟要求日方必須解除飛機的一切武裝，並且讓飛機無法

起飛。於是，日本政府拿下所有飛機的燃料以及拆除螺旋槳。美國飛

機的之後的偵察飛行應該確認了此事。

無論如何，麥克阿瑟抵達日本後的舉動，仍舊需要有相當勇氣。勇氣

是麥克阿瑟最大的美德。美國的知名新聞記者迦薩（Gunther 1901-

1970）認為麥克阿瑟的人格是勇氣與虛榮的結合。迦薩提到一則軼聞，

內容如下：

某位艦隊司令官與麥克阿瑟不和。有一次兩人一起帶兵登陸。當天，

那位艦隊司令官看到麥克阿瑟身穿非常乾淨，而且用熨斗燙得毫無皺

痕的軍服，就心裡不愉快。而且，在槍林彈雨中，麥克阿瑟還要求攝

影師緊跟著他，為他拍照。那位艦隊司令官心裡更不愉快了。這時候，

一枚砲彈飛過來，落在一行人附近爆炸。那位艦隊司令官與攝影師立

刻趴在地上。數秒過後，他們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結果看到麥克

阿瑟就在前方的砲彈煙霧中，兩手挽著，像旗桿一樣地直立，眼睛看

著前方。從此以後，那位艦隊司令官成了麥克阿瑟的崇拜者。

麥克阿瑟有一種貴族氣質，因而在美國不受歡迎。可是在戰敗國的日

本，麥克阿瑟的貴族氣質，反而有人氣。更重要的是美軍表現的紳士

風度獲得日本人的信賴感。

日本人原本擔心美軍會掠奪物質，沒想到美軍不但沒有掠奪物質，還

給日本兒童口香糖與巧克力，還給民眾種種援助物質。當時日本的報

紙鉅細靡遺地報導美軍如何讓位給日本婦人，美軍的長官如何與一般

士兵平等地談話等芝麻小事。這讓日本人深深覺得與美國戰爭是何等

愚蠢的事，日本不但不應該與美國戰爭，反而應該引進美國文明。

日本戰敗投降時，最大的問題是美國要不要讓日本的天皇制度繼續存

在︖美國駐日本大使格魯（Grew 1880-1965）主張讓日本的天皇制度

繼續存在，他認為如果廢除日本的天皇制度，日本的社會恐怕會發生

大混亂。這樣一來，美軍就無法順利佔領日本了。與其如此，不如讓

日本的天皇制度繼續存在，這樣日本人不但不會反抗，反而會協助美

軍進行改革。

戰後日本人之中也出現追究高層責任的聲音。其中最積極的是日本共

產黨。日本共產黨列出軍人、政治人物、官員、右翼、輿論界人物等

1600人的戰犯名單，打算於1949年12月8日，召開追究戰犯的人民

大會。但是民眾不喜歡這種由日本人清算日本人的戲碼，而且大家知

道日本共產黨想以「追究戰犯」為名，消滅反對共產主義的人。所以，

日本共產黨的計畫並沒有實現。

1946年至1948年，舉行極東軍事裁判（又稱為東京裁判）。結果如

下：

被判絞首刑者為東條英機、廣田弘毅、松井石根、土肥原賢二、板垣

征四郎、木村兵太郎、武藤章。被判無期徒刑者為木戶幸一等16人。

被判有期徒刑20年者為東鄉茂德。被判有期徒刑7年者為重光葵。

不過，這個極東軍事裁判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這是事後立法的審判，

帶有勝利者對失敗者報復的色彩。如東條英機的律師清瀨一郎所說，

日本發動戰爭時的1941年，戰爭是主權國家的權利。當時人們並不

認為計劃戰爭、準備戰爭、實行戰爭是犯罪行為，只有殘酷行為、掠

奪等違反戰爭法的行為才是戰爭犯罪。因此，如果以「執行侵略戰

爭」的罪名來審判日本的領導層，由於日本的領導層在做那些行為的

時候，還沒有那種法律，所以明顯違反法律原則。

1946年公布的日本戰後憲法，最有名的是第9條的「放棄戰爭」。這

個「放棄戰爭」的構想是誰提出來的，是首相幣原喜重郎（1872-

1951）還是麥克阿瑟︖到現在還是個謎。日本的右派認為完全是麥克

阿瑟的構想，所以這是一部「日本被強迫接受的憲法」，因此日本必

須修改憲法，改成日本人自己喜歡的憲法。對此，日本的左派認為這

部「放棄戰爭」的和平憲法是日本人自己制定的，何來修憲的必要︖

這個問題吵到今天還沒結束。日本的右派希望日本也有戰爭的權利，

所以要將「放棄戰爭」的第9條拿掉，但是日本的左派認為如果拿掉

第9條，日本一定會再度發動戰爭，所以堅決反對。這幕戲還會繼續

演下去，不知未來結局會如何，大家拭目以待。

（待續）

贖罪者理州上 2015年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