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嘆(1)
「千年一嘆」是中國著名作家余秋雨(1946-)的作品,部分精彩內容如下︰
這是我在千年之交隨香港鳳凰衛視「千禧之旅」越野車隊跋涉數萬公里考察人類最重要的幾個古文明發祥地的日記。
邁錫尼的繁榮期比希臘早了一千年,它是一種野性十足的尚武文明。美女海倫被特洛伊人從邁錫尼搶去,居然引起了10年大戰。最後,邁錫尼人以「木馬計」取得勝利。這些情節原以為是傳說,卻被19世紀80年代一位德國考古學家的發掘所部分證實。
在各大人類古文明中,中華文明是唯一沒有被長期奴役的文明,因此有權利比較客觀地來分析其他文明的痛苦意識。
論閒散,在歐洲,排名第一是希臘,排名第二是西班牙,排名第三是義大利。在義大利時,經常遇到這種情況︰幾個外國人在一個機關窗口排隊等著辦事,而窗口內辦事的先生卻慢悠悠地走過兩條街道喝咖啡去了,周圍沒有人產生異議,就像別的國家某個工作人員臨時要上廁所。在希臘,每次吃飯都等得太久,只能去吃快餐,但連快餐也要等上1個多小時。希臘人想︰急什麼?吃完,不也坐著聊天?
他們很信奉一個寓言故事︰一個人在魚群如梭的海邊釣魚,釣到2條就收竿回家,外國遊客問,為什麼不多釣幾條?他反問,多釣幾條做什麼?外國遊客說,多釣可以賣錢,然後買船、買房、開店、投資……「然後呢?」他問。「然後你就可以悠閒地曬著太陽在海邊釣魚了。」外國遊客說。「這我現在已經做到。」他說。
希臘人的這種生活方式包含著諸多弊病。首先整個社會失去了精氣神,閒散走向了疲憊、傭懶和木然,結果被現代文明遺落。閒散是曾經健康的結果,但過份閒散則會損害健康。
漫步在奧林匹亞,我很少說話,領受著不輕的文明衝撞。我們也有燦爛的文化,但把健康的概念如此強烈地納入文明,並被全人類接受,實在是希臘文明值得我們永遠仰望的地方。古代希臘人追求人的雙重健康︰智力的健康與肢體的健康。智力的健康,在哲學、倫理學、數學、美學、醫學、法學等領域,我們至今仍在用希臘的基礎話語在思考;肢體的健康,今天全世界還在以奧林匹亞和馬拉松的名義進行體育競賽,希臘人的人體雕塑至今仍是人類形體美無可企及的標本。把智力健康和肢體健康發揮到極致然後再集合在一起,才是他們有關人的完整理想。奧林匹亞是永恆的世界座標。在奧林匹亞,我明確地感受到了古代中華文明的差距。中華文明較少關注個體意義和機體意義上的自我,在人際關係上做了太多的文章。結果,真正的健全缺少賽場,只有一些孤獨的個人,在林泉之間巧巧健壯,又巧巧衰老。
1896年世界第一屆現代奧運會在這裡舉行。1996年奧運會正逢現代奧林匹克運動會的100周年,希臘想,現代世界什麼也輪不到我們,這100周年的奧運會總該在它的發生地舉行吧?那天晚上就在這個運動場,座無虛席,全帶了禮花和香檳,準備用希臘語向千年的聖哲高喊一聲。但是,他們最終聽到的勝利者是美國亞特蘭大,愣了一下,然後全場一片哭聲。其實,豈只全場,那些天整個希臘都在哭泣。從國家領導到民眾都表示,希臘再也不申辦奧運了,這句話帶著錐心泣血般的大悲哀,就像一位老母親招不回自己的兒子,宣佈要斬斷親情關係。
奇怪的是,這樣的宣佈在世界上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今天的世界多麼現實,誰也不再理會歷史血緣和文化倫理。希臘人感嘆了幾聲「可口可樂打敗了奧運精神」,然後決定放棄以前的宣佈,重新召喚離家多年的兒子。結果,希臘申請到了2004年奧運會的主辦權。
有人問︰如此樸實的雅典,連五星級賓館都很難找到,能承受得了一次奧運會嗎?我想是可以的,理由是2500年前,許多國家還不知道在哪裡,希臘各邦國之間還在交戰,大規模的比賽已經被組織得井井有條,而且各邦國心照不宣,戰爭為體育競賽讓路。至今許多比賽規則,在當時已經制定,這種驚世駭俗的早期組織天才,不可能全然泯滅於這個人種、這塊土地。
希臘各邦國相信岱爾菲(Delfe)是世界的中心,而且是世界精神文化的中心。那兒有一塊石頭被看成是「地球的肚臍」。西元前12世紀末,從克里特島傳來一位強大的神靈,太陽神阿波羅,岱爾菲便成了他的聖地。從此以後,各個執政者凡要決定一件大事,總要到這兒來求討阿波羅的神諭,連一場大戰要不要爆發,也由阿波羅決定。
求討神諭的手續是這樣︰選出一位50歲左右的女祭司,先到聖泉沐浴,再讓她吸入殿中薰燒的月桂樹的蒸氣,她就能讓阿波羅附身,用韻文寫出神諭。但神諭大多是模稜兩可,史載,西亞的里底亞王不知該不該與波斯交戰,來問神諭,神諭說,一旦交戰,一個大帝國將亡。里底亞王大喜,隨即用兵,結果大敗,便來責問祭司,祭司解釋說︰「當初神諭所說的大帝國,正是您的國家。」
當以人的理性為旗幟的雅典文明開始發出光芒,岱爾菲的黯淡已經注定。它的最後湮滅是在羅馬帝國禁止基督教之外的異教時期,但在西元前6世紀至5世紀,希臘的精神文化中心,已移到了雅典。
在阿波羅神殿的外側,刻有7位智者的銘言,其中一位叫塔列斯,他的銘言傳遍後世︰「人啊,認識你自己!」
巴特農神殿的重要性在於,全世界介紹希臘的圖片,如果只有一幅,那一定是它;如果有一本,那封面也必然是它。至少在形態上,它是希臘文明的第一象徵。陪我上山的記者于大公說,我到過世界上很多地方,但讓我一看到就倒吸一口冷氣傻然不動的文化遺跡並不很多,巴特農神殿也是一個。
巴特農神殿祀奉的是雅典城的守護神雅典娜。羅馬帝國時代,巴特農神殿成了基督教堂;土耳其佔領時期,它又成了回教堂;在17世紀威尼斯軍和土耳其軍的戰爭中,它又成了土耳其軍的火藥庫,威尼斯軍對它猛烈砲轟。在一片廢墟中,19世紀初,英國駐土耳其大使又把遺留的巴特農神殿精華部分的雕刻作品運到英國,至今存放在大英博物館(理州註︰各位可參考理州翻譯的「大英博物館的故事」,麥田出版社)。巴特農神殿因為用了大理石材料,很難毀損,結果承受了多少屈辱!摧殘來自野蠻,也來自試圖強加別人的文明。因此巴特農,既是文明延續的象徵,也是文明受辱的象徵。
(待續)
理州上 2012年9月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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