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嘆(7)
印度莫臥兒王朝第3代皇帝阿克拔(Akbar)作為一個外族統治者非常明智地想到宗教平等的問題,甚至還分別娶了信奉印度教、伊斯蘭教和佛教的皇妃。最讓我注意的一件事情是,他召集了一次聯合宗教會議,說印度的麻煩就在於宗教的對立,因此要創立一種吸收各種宗教優點的新宗教,並修建了「聯合宗教」的廟宇。印度人對這位皇帝產生了好感,但在信仰上又不想輕易改變,而原先佔統治地位的伊斯蘭教則多數不同意。這種局面招致他在皇族中勢力減弱,又加上兒子謀權心切,悽涼而死。他的兒子不怎麼樣,孫子沙傑汗是個傑出的建築狂。他主持的建築難以計數,最著名的要算他為皇后泰姬瑪哈修建的泰姬陵。泰姬陵已經進入任何一部哪怕是最簡略的世界建築史。這個陵墓由2萬民工修建了整整22年。在泰姬陵,沙傑汗保存了印度藝術雄渾大氣的一面,又汲取了伊斯蘭藝術的精細柔麗。他的祖父沒有實現的宗教統一美夢,但他在建築藝術中做到了。
他與祖父遇到了同一個下場︰兒子篡權。他的三兒子奧倫澤布廢黜並囚禁了他,囚禁地是一座塔樓,隔一條河就是泰姬陵。他被囚禁了9年,每天會對妻子的亡靈說些什麼呢?我想,他心底一定反覆地說︰「老伴!咱們的老三沒良心!」
幸好,他死後,被允許合葬於泰姬陵。
奧倫澤布當權後宣布廢除印度教和基督教。
日本「朝日新聞」的中國總局局長加藤先生到新德里來見我。見面才知,「朝日新聞」在世界各國選了10個人,讓他們在2000年開頭10天依次發表對新世紀的看法,我也被選上。
加藤先生採訪的問題大致是︰20世紀眼看就要結束,人類有哪些教訓要帶給新世紀?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痛教訓有沒有被銘記?除了戰爭,還有大量危機,例如地球資源已經非常匱乏,而近幾十年來發展情況較好的國家卻以膨脹的物欲在大量浪費,資源耗盡了該怎麼辦?又如人口爆炸還在繼續,但是文明程度高、教育狀況好的群落卻是人口劇減,人口爆炸的是貧困而又缺少教育的國家,這又如何是好?至於在政治和宗教方面的衝突,並沒有大幅緩和的跡象,如何減少差異、共生共存?……
當然最主要的問題是,作為一個中國文人,你如何看待中國在世界的位置?中國今後的發展前途怎樣?這次對世界文明故地作了一次系統考察,對世界文化和中國文化的看法有什麼變化?
這些問題都很大,沒有人可以簡單地回答。我和加藤先生、翻譯楊晶女士越談越憂心忡忡,不時地搖頭嘆氣。
加藤先生想把談話的氣氛調節得輕鬆一點,便說了一件令他生氣的事。他在街上走,有一個人追著要為他擦皮鞋,他覺得沒有必要,拒絕了。誰知剛一拒絕,那人就取出一團牛糞往加藤先生皮鞋上甩,一下沾上了,只得讓他擦。擦完,竟然索價350盧比,其實這裡擦鞋只要10盧比已經足夠。旁邊突然走出兩個「托」,以調解的面孔勸加藤先生出200盧比……
我說︰「我們以往相信法律和輿論可以維持社會公理,但是就以你遇到的髒事為例,如打官司,證據何在?至於輿論,除了那兩個幫凶,別人根本不可能來關心。來關心就更麻煩,會把各自的觀念帶進來,例如在印度教徒看來,那頭拉糞的牛可能是神牛,你還福分不淺呢。引伸到世紀難題,同樣遇到由誰來裁判,裁判是否公正,不公正該怎麼辦等等比難題本身更難的課題。我的惆悵,即來自於此。」
但是我也有企盼。企盼21世紀有更多的國家把國民經濟和精神道德同時提高,成為對全世界進行理性制衡的中堅力量,我相信我的祖國極有可能成為其中的一員。我也企盼有更多的智者承擔起真正的文化責任,不管有多少擲石唾罵,仍能保持堅貞不渝。暴徒可以刺殺甘地和拉賓,但天地間畢竟留下他們的聲音。
我們去拜謁聖雄甘地的墓。順道經過莊嚴的印度門。印度門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為英國參戰而犧牲的9萬印度士兵。這9萬印度士兵犧牲前都以為,這樣死命地為英國打仗,戰爭結束後英國一定會讓我們印度獨立,而戰場上的英國軍官也信誓旦旦,但等到戰爭結束,根本沒那回事,全都白死了。這不能不深深刺痛了印度人民的心,其中一個就是甘地。甘地就是在英國不講信義之後,領導民族獨立運動,他發起了一場以和平方式進行的「不合作運動」來對抗英國。但是,人民喜歡暴力,甚至對不同意見、不同宗教的人也施行暴力,尤其是在印度教和伊斯蘭教之間,更是暴力不斷,甘地便以長時間的絕食來呼籲停止暴力、爭取和平。他說︰「如果我們用殘暴來對抗邪惡,那麼殘暴所帶來的也只能是邪惡。如果印度想通過殘暴取得自由,那麼我對印度的自由將不感興趣。」
終於,人民漸漸懂得了他,殖民者也被他這種柔弱中的不屈所震驚,他成功了,印度也取得了獨立。沒想到不久之後他還是被宗教極端分子所殺害。
甘地的墓在德里東北部,墓首有幾個不鏽鋼雕刻的字,是甘地遇刺最後的遺言︰「嗨,羅摩!」羅摩是印度教的大神,喊一聲「嗨,羅摩!」,相當於我們叫一聲「哦,天哪!」
這是我所見過最聰明的墓碑了。說是最後的遺言,其實是最後的呼叫,生命最後發出的聲音最響亮又最含糊,可以無數遍地解讀又無數遍地否定,鑴刻在墓碑上讓後人再一遍遍地去重複,是巧思。
印度邪門了,窮兵黷武、民不聊生,一向愛好和平、反對暴力的甘地會絕望地呼叫︰「哦,天哪!」甘地一直認為人口問題是印度的第一災難,說過「我們只是在生育奴隸和病夫」的至理名言,現在,他從墓園向外張望,只需看到一角,就足以讓他驚叫︰「哦,天哪!」
終於置身於瓦拉那西了。這個城市無論在印度教徒還是佛教徒心中都是一個神聖的地方。偉大的恆河就在近旁,印度人民不僅把它看成母親河,而且看成是通往天國的神聖水道。一生能來一次瓦拉那西,喝一口恆河水,在恆河裡洗個澡,是一件幸事,很多老人感到身體不好就慢慢向瓦拉那西走來,睡在恆河邊,只願在它的身驅邊結束自己的生命,然後把自己的骨灰撒入恆河。
向北驅馳10公里 ,去鹿野苑,釋迦牟尼初次講法的聖地。佛教在印度早已衰落,這裡已顯得過於冷寂。對於這種冷寂,我在感嘆之餘也有點高興,因為這倒是真實地傳達了佛教創建之初的素樸狀態,沒有香煙繚繞,沒有鐘磐交鳴,沒有佛像、佛殿,沒有信眾如雲,只有最智慧的理性語言。這裡應該安靜一點,簡陋一點,藉以表明,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在本質上是一種智者文明。
作為一個影響廣遠的世界性宗教,此時此刻,佛教的信徒們不知在多少國家的寺廟裡隆重禮拜,而作為創始地,這裡卻沒有一尊佛像、一座香爐、一個蒲團!這種潔淨使我感動。
(待續)
理州上 2012年9月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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