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嘆(2)
當我們要離開時,門口有人發給我們幾份資料。原來,一個組織、幾位教授,向全世界的遊客呼籲,把巴特農神殿的精華雕刻從倫敦的大英博物館請回來。理由寫得很強硬︰
一,這些文物有自己的共同姓名,叫巴特農,而巴特農在雅典,不在倫敦。
二,這些文物只有回到雅典,才能找到自己天生的方位,構成前後左右的完整。
三,巴特農是希臘文明的最高象徵,也是聯合國評選的人類文化遺產,英國可以不為希臘負責,卻要對人類文化遺產的完整性負責……
真是義正詞嚴,令人動容,特別是對我這樣的中國人。
我曾寫一篇文章表達我對斯坦因等人取走敦煌文物的不甘心,說很想早生多少年到沙漠上攔住他們的車隊,與他們辯論一番。沒想到這種想法受到很多年輕評論家的訕笑,有一位評論家說︰「你辯得過人家博學的斯坦因嗎?還是識相一點趁早放行。」
看到希臘向英國索要巴特農文物的這份資料,我也想仿傚著回答國內那些年輕評論家幾條:
一,那些文物都以敦煌命名,敦煌不在巴黎、倫敦,而在中國,不要說中國學者,哪怕是中國農民也有權利攔住車隊辯論幾句。
二,我們也許缺少水平,但敦煌經文上寫的是中文,斯坦因完全不懂中文,難道他更具有讀解能力?
三,在敦煌藏經洞發現的同時,中國還發現了甲骨文。從甲骨文考證出一個清晰的商代,是由中國學人合力完成的,並沒有去請教斯坦因。所以中國人在當時也具備了研究敦煌的水平。
那份呼籲索回巴特農文物的資料還引述了希臘一位已故文化部長的話︰
我希望巴特農文物能在我死之前回到希臘,如果在我死後回來,我一定復活。
這種令人鼻酸的聲音,包含著一個文明古國最後的尊嚴。發資料的組織把這段話寫進了致英國首相布萊爾的公開信。
我去訪問雅典人文學院的比較哲學博士柏內塔杜女士。她現在在研究中國古代哲學。她立足於希臘古典哲學,對中國哲學反而有一種旁觀者的清醒眼光。她認為希臘哲學的研究重心是知識,中國哲學的研究重心是人生。她發現先秦智者中更符合國際哲學高度的是老子。
我問她,在她的希臘學生中,對中國哲學感興趣的多不多?她說越來越多,但又越來越趨向實用,學周易為了看風水,學道家為了練氣功。我說在中國也向來如此,興盛的是術,寂寞的是道。
她養兩隻小龜,一雌一雄,雌的一隻居然取名「女媧」,雄的一隻取名「伏羲」。在這巴爾幹半島的南端,在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留下過腳印的地方,每天都會響起無數次甜蜜呼喚女媧和伏羲的聲音,雖然在我聽起來有點不對勁。
克里特島是希臘第一大島,也是希臘文明更早的起點。這是西元前18世紀至15世紀,當時米諾斯王朝的所在地。米諾斯王朝的宮殿具有科學的排水系統,直到今天仍有不少城市建築學家前來觀摩;還具有粗細相嵌的陶製水管,據說與本世紀瑞士申請的一項設計專利沒有多少差別;還具有單人浴缸,其形態即使放在今天雅典的潔具商店裡也不算過時,據說當時有些浴缸裡放的還是牛奶;還有廁所的沖水設備、窗子的通風循環結構,都讓人嘆為觀止。
與邁錫尼王宮相比,這裡的宮廷建築缺少戰爭攻防意識,宮廷裡一片富足與精緻,極其講究生活品味。這種品味連很晚的雅典黃金時代也未必能望其項背。它是後世歐洲各種文明的共同祖先。但是這些人是誰?什麼人種?來自何方?另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是︰這麼一個顯赫的王朝,這麼一種成熟的文明,為什麼在西元前15世紀突然湮滅?總之,歐洲文明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源頭,但這個源頭從何而來,由何而去,都不清楚。
據傳說,當初米諾斯宮殿裡關了一個半人半牛的怪物,每年要雅典送去7對少男少女作為犧牲供奉。有個叫希薩斯的青年決心要廢除這個惡習,與父親商量要混跡於少男少女之中,上克里特島把怪物制服。父親約定,他會在海崖上時時眺望,如果有一條撐著白帆的小船出現在海面,證明事情已經成功;如果順潮漂來的小船上掛的是黑帆,那就說明兒子已經死亡。
兒子在米諾斯宮殿制服了怪物,但走不出迷宮一般的道路,而米諾斯王的女兒卻看上了他,幫他出逃。誰料這對戀人漂流在大海的途中,公主突然病亡,這位青年悲痛欲絕,忘了把船上的黑帆改掛白帆。天天站在海崖上擔心的父親一見黑帆只知大事不好,立即跳海自盡,而這位父親的名字就叫愛琴。愛琴海的名字,難道來自這麼一個英雄而又悲哀的故事?如果是,那麼,愛琴老人用滔滔海水對克里特島傾洩一下心底的鬱悶也是符合邏輯。
另一個傳說是亞特蘭大,即大西洲。據說在一萬多年前歐洲和非洲之間的大西洋上還有一片遼闊的大陸,富庶發達,卻突然在一次巨大的地震和海嘯中沉沒海底。大西洲失落之謎代代有人研究,其中有一種意見認為︰克里特島就是大西洲的殘餘部分。要真是如此,那麼,克里特島上出現的早熟文明也就順理成章了。
實在沒想到大名鼎鼎的開羅城竟這麼破舊。雅典已經夠讓人失望的了,但到了開羅,雅典就成了一個讓人想念的文明世界。
我站在最大的那座胡夫金字塔前恭敬仰望,心中疑問成堆。考古學家斷定它建造於4千7百多年前,光這一座,就需要10萬工匠建造20年。很多國際著名的工程師經過反覆測量,斷定這樣的工程技術水平即使放到20世紀,調動一切最先進的器械參與,也會遇到一大堆驚人的困難。那麼,4、5千年前的埃及人何以達到這個水平?對於真正的建造目的、建造過程、建造方式,我們一無所知。站在金字塔前,所有的人都面對著一連串巨大的問號。
還是金字塔。
由於沒有充分的證據肯定這幾座最大的金字塔是法老的墓,有不少學者斷言這是古人對後人的一種智能遺囑。用我的話來說,它們就像用巨石築建的「易經」,後人讀得懂就讀,讀不懂就獨處一隅,等待著更遙遠的後人。這種思路很有趣味,如果有可能,那麼金字塔就屬於「另類文明」。
本來也許能解讀一部分,可惜歐洲人做了兩件不可饒恕的壞事。第一件是,西元前47年,凱撒攻佔埃及時將亞歷山大城圖書館的70萬圖書付之一炬,包括那部有名的「埃及史」;第二件事更壞,西元390年,羅馬皇帝禁異教,驅散了唯一能讀古代文字的埃及祭司階層,結果所有的古籍、古碑很快就沒有人能解讀了。
如果說第一件事近似秦始皇焚書,那麼第二件事正恰與秦始皇相反,因為秦始皇統一了中國文字,古代歷史不再因無人解讀而局部湮滅。須知,最大的湮滅不是書籍的亡佚,而是失去對其文字的解讀能力。
在這裡我至少看到了埃及文明中斷、中華文明延續的技術性原因。中國這麼大,組成這麼複雜,各個方言系統這麼強悍,地域觀念、族群觀念、門閥觀念這麼濃烈,要統一文字何等艱難。在其他文明故地,考古學家遇到最大的麻煩就是古代文字的識別,常常是花費幾十年才猜出幾個,但這種情況在中國沒有發生,就連甲骨文也很快被釋讀通了。我想,所謂文明的斷殘首先不是古代城廊的廢弛,而是一大片一大片黑黝黝的古代文字完全不知何意。為此,站在尼羅河邊,對秦始皇都有點想念。
當法老們把自己的遺體做成木乃伊的時候,埃及的歷史也成了木乃伊,而秦始皇卻讓中國的歷史活了下來。我們現在讀幾千年的古書,就像讀朋友剛剛寄來的信件,這是其他幾種文明都不敢想像的。
(待續)
理州上 2012年9月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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