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嘆（5）
我看了那麼多天，覺得猶太朋友們真是優點多多，唯一的遺憾是過於自我和狹隘，如果說，這兒的阿拉伯朋友對於自我生態太不在乎，那麼，猶太朋友則太在乎、太緊張。
有人看到猶太人在哭牆前令人感動的種種表現就問，中國人為什麼沒有這麼強烈的民族激情和宗教激情呢？似乎有點自慚，對此我不敢茍同。
猶太人長期流浪，因此必須嚴密地自衛，否則何以在異國他鄉生存？這種強烈的防守趨向，確實不像中國。中國一直擁有廣闊的領土，很少遷徙流浪。對此，我們不必自傲，也不必自慚。但稍稍有點自得，那就是︰泱泱大國給了我一種從容的心態，茫茫空間給了我一副放鬆的神經。中華民族災難不少，但比之於猶太人，以千年目光一看，畢竟安逸得多了。我們沒有哭牆，我們不哭。
當我們走進巴格達一家據說最好的小學的教室，孩子們在教師的帶領下齊呼︰「打倒美國！反對禁運！不准傷害我們！薩達姆，海珊總統萬歲！」孩子們毫無笑容，這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同齡孩子有很大的差別。去兒童醫院，心裡更不好受，那麼多病重的孩子，很多還是嬰兒，等待著藥品，而藥品被禁運。
許多國際懲罰，理由也許是正義的，但到最後，懲罰的真正承受者卻是一大群最無辜的人。你們最想懲罰的人，仍然擁有國際頂級富豪的財富，過著世界上最豪華的日子。
國際懲罰固然能夠造成一國經濟混亂，但對一個極權國家來說，這種混亂反而更能養肥一個以權謀私的階層。你們以為長時間的極度貧困能滋長人民對政權的反抗情緒嗎？錯了，人們在缺少選擇自由的時候什麼都能適應，包括適應貧困︰貧困的直接後果不是反抗，而是尊嚴的失落，而失落尊嚴的群體，更能接受極權統治。當然，也想對另外一方說點話，你們號稱當代雄獅，敢於抗爭幾十個國家的圍攻。你們既然是堂堂男子漢，為什麼總是把最可憐的兒童婦女端在前面作宣傳，引起別人的憐憫？男子漢即使自己受苦也要掩護好兒童婦女，你們怎麼正好相反？
我抓住一位要和我們拍照的14歲女孩，問她︰「妳是不是像大人們一樣，覺得美國討厭？」她用流利的英文回答︰「你是指它的人民還是它的政治？人民不討厭，政治討厭。它沒有理由強加給別人。」
「妳討厭美國政治，為什麼還學英語？」
回答竟然是︰「語言是文化，不一定屬於政治。」天哪，她才14歲。
她的年齡和視野，使我們還不能對她的討厭不討厭過於認真，但她的回答使我高興，因為其間表現了一種基本的邏輯規範和理性能力。這片土地，現在正因為缺少這種雨露而燥熱，而乾旱。不必向別處祈求這種雨露，它正蘊藏在孩子們忽閃的眼睛裡。
波斯的統治者居魯士（Cyrus西元前549年—西元前529年在位）是古代世界史上特別寬厚仁慈的征服者。不管征服了什麼地方，他總是對那個地方的宗教予以尊重，甚至到了畢恭畢敬的地步，這使被他征服的人民大感意外。他攻入巴比倫之後，把當初從耶路撒冷擄掠來的萬名猶太人解放，宣佈這些著名的「巴比倫之囚」可以自由返回故鄉。
在居魯士接見外國賓客的宮殿裡，有一方石碑，上面用古波斯文寫著︰「我，居魯士大帝，王中之王，受命解救一切被奴役的人……」
到伊朗才幾天，我們隊伍裡的女性都已叫苦連天了。這兒白天的天氣很熱，嚴嚴地包裹著頭巾確實不好受。她們在公共場所忙完了，一頭衝上吉普車就把頭巾解下來想鬆口氣，立即聽到有人敲窗，扭頭一看，敲窗者正比劃著要求女士把頭巾重新戴好。
那就戴好吧。車子開到一家從老闆、廚師、侍者都不是中國人的「中國餐館」。女士們覺得這已是中國地面，總可以解下頭巾了吧，沒想到剛剛動手，兩位侍者就快步上前，輕聲喝令不可造次。其實，我們的女士只包了一塊頭巾，滿街的伊朗婦女完全是黑袍裹身，嚴格多了。
我們在德黑蘭街上專門為黑袍的問題問過幾個年輕的女學生，她們的回答是︰「我們的這個服裝傳統已經延續了1千多年，而且與我們的宗教有關。我們沒有感到壓抑。」由此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有一段時間，伊朗、土耳其政府曾明令要求人們把傳統服裝改為西式服裝，但到了70年代積極呼籲恢復傳統服裝的，主要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青年。他們甚至認為，只有穿上傳統服裝，才恢復自己的真面目。在這類事情上外人一廂情願地想去「解放」別人，有點可笑。
我們隊伍裡的一位女性魯豫詢問一直跟隨著我們的伊朗新聞官員。
魯豫︰「你們國內的服裝規定我們管不著，但我們是外國婦女，一定要按照你們的服裝規來要求，是不是強人所難？如果你們的婦女到了我們中國，強迫她們必須穿旗袍，心裡會好受嗎？」
新聞官︰「這是我們國家的法律，外國人進入我們國家也要遵守。」
魯豫︰「你覺得男人看到了女人的頭髮和耳朵，就一定會產生不良的念頭？」
新聞官︰「在我們這兒，女人的頭髮和耳朵只給丈夫看。對不起，我還沒有看別的女人的頭髮和耳朵的思想準備。」
魯豫︰「你英語這麼好，一定出過國吧？」
新聞官︰「當然。」
魯豫︰「那麼，你在外國街道上見到過別的女人的頭髮和耳朵嗎？」
新聞官︰「在外國我想，他們就是因為女人這樣拋頭露臉，所以離婚率那麼高。」
魯豫︰（大笑）「那你就錯了，你以為離婚率與頭髮和耳朵的暴露有關？」
……
這樣的談話當然很難進行下去。
巴基斯坦的塞卡普是2千多年前希臘人造的一個城市。西元前4世紀東征此地的亞歷山大帶來8萬多部隊。他離開時並沒有把士兵都帶走，而是留下很大一部分，隨同希臘文化在這裡繁衍生息。亞歷山大明明是千里侵略，這裡的人總是用崇敬的口氣談起他。亞歷山大作為亞里斯多德的學生，以軍事方式把希臘文明向東方注射，同時又把東方文明帶回到西方，與那些只想掠奪財寶的侵略者有很大區別。
更值得注意的是，亞歷山大以人種留駐作為文明留駐的前提，確實要比那種只是廢止別人的文字、廟宇的文明替代方式高明許多。他攻佔波斯後曾親自帶頭與大流士三世的女兒結婚，與他同日結婚的馬其頓軍官和波斯女子多達一萬對。只可惜他在33歲就去世了。
（待續）
理州上 2012年9月好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