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無疆(4)
這種禁忌最通俗地表現在交通規則上。有一天我和一位德國朋友在一個路口等紅綠燈,在這人口稀疏、交通冷清的城市,極目左右都沒有車輛的影子,即便衝著紅燈直穿過去也沒有任何危險,但人們還是規規矩矩地等著。我問德國朋友,這究竟是出於一種什麼制約?他回答︰
一,據統計,城市的街道穿行者中,受交通事故傷害最大的群落是孩子。
二,孩子們承受著太多來自成人的行為規範教育。
三,據統計,孩子觀察世界的一個重要地點,是自家的窗口。因此,當你四顧無人無車,放心穿越紅燈的時候,根本無法保證路邊排排高樓的無數窗口,沒有孩子在觀看。
四,於是當你安全地穿越了紅燈,等於給孩子們上了一課,內容是穿越紅燈無危險。只有當你遭受傷害的時候才能給孩子們正確的教育,但你又不願為這樣的教育支付如此慘重的代價。
五,所以唯一正確的方法是放棄穿越,既不讓孩子們看到穿越的安全,也不讓孩子們看到穿越的危險,一見紅燈就立即停步。讓孩子們看到一種無須別人監督的生命規範。
我終於來到了滑鐵盧。1815年6月18日 下午,一頭雄獅在這裡倒下。古戰場的遺址上堆起一座山丘,山丘的泥土全部取自戰場,每一寸都浸泡過鮮血。當時剛剛獲勝的威靈頓將軍長嘆一聲,說︰「勝利是除了失敗之外的最大悲劇。」
滑鐵盧戰場遺址,自然是由當年的勝利者保存和修復,但奇怪的是,幾乎所有的遊人在心中祭拜的,都是那位騎著白馬的失敗者。那座紀念山丘,連小孩也在那裡攀登。一隊比利時的小學生全部爬到了頂部,一問,他們只知道拿破崙,不知道威靈頓。他們是小孩,而且並不是法國的。因此,當年壘築這座山丘的意圖,已經全部落空。
以往我們習慣於把戰爭分作成正義和非正義兩種,說起來很明快,其實事情比這種劃分複雜得多。像第二次世界大戰這樣是非分明的戰爭比較好辦,第一次世界大戰分起來就有一點麻煩了。如果分不清就說成是「狗咬狗」,那麼,多數古戰場就成了一片狗吠,很少找得到人的蹤影。
戰爭雙方如果都沒有逾越人類公理的底線,那麼隨著時間的推移,最後留下的只有意志的比照、智謀的競賽、人格的對壘,成為永久的話由、寫作的題材。
滑鐵盧的戰事之所以與敦刻爾克大撤退、諾曼第登陸不同,是因為雙方都沒有逾越人類公理,因此一起成了後代審美的對象。審美一旦開始,勝敗立即退居很次要的地位,人們投注的是人格視線,即便是匹馬夕陽、荒原獨吼,也會籠罩著悲劇美。因此,拿破崙就有了超越威靈頓的巨大優勢,正好與勝敗相反。人們關注拿破崙由來已久,尤其是他從放逐的小島上直奔巴黎搶回皇位的傳奇,即使不喜歡他的人也會聲聲驚嘆。滑鐵盧只是那個漂亮行程的一個終點。可憐威靈頓,雖然勝利,卻只有點而沒有線。誰有那麼好的視力去關注一個孤伶伶的點呢?因此難怪比利時的小學生不知道他,反而爬著他的勝利高坡,來懷念他的手下敗將。
其實豈只是今天的小學生,即便是戰事結束後不久,即便不是法國人,大家說起滑鐵盧,也已經作為一個代表失敗的詞彙。可見,人們都把拿破崙當作了主體,都不自覺地站到了他的一邊。
國與國之間的關係出現了麻煩,能不能不要打仗,而由一個法律機構來仲裁?這是人類的理想之夢,結果便是海牙國際法院的出現。
和平宮就是國際法院的所在地,由美國企業家卡內基捐款修建,竣工於1913年,第二年就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好像冥冥中加重了這棟樓屹立在世界上的必要性。國際法院不是一個紀念性遺址,而是一個天天都在忙碌的聯合國司法機構。
義大利中部的小國聖馬力諾總共60平方公里,大約是上海市的百分之一。據說西元3世紀一個叫馬力諾的石匠為了逃避宗教迫害來此藏身,因而有了這個地名。由於聖馬力諾實在太小,產生不了什麼國際影響,卻也不會在立國方針上受別國的影響,因此它所保存的政治生態顯得特別純淨。
聖馬力諾的最高行政長官,也叫執政。他的出任方式,有別於全世界各國的行政長官,是一種特別原始又特別徹底的民主選舉辦法。
簡易說來,全國普選產生60名議員,不識字的選民由女學生代為投票,因為女學生潔淨無瑕;由這60名議員在普通公民中選擇20名最高行政長官的候選人,再投票從中選出6人,最後從民眾中挑出一位盲童,讓他從6人中抽出兩人的名單,作為最高行政長官。最高行政長官的地位,相當於各國總統,但只任期半年,不得連任,每月薪金只有5美元,因此也很難連任。如果被選出的人拒絕上任或半途離任,要承受巨額罰款。這些奇怪的規定,體現了一種樸素的民主政治理念,保存在一個小國中就像保存一種標本,值得珍惜。我最感興趣的是在全國最高領導人選舉中女生和盲童的作用,他們懂得,越是處理複雜事務,便越需要動用孩童般的單純。
現在國際間的政治運作日漸繁複,有些地方更是黑幕重重,那些操作者都無顏面對聖馬力諾的女生和盲童。
再大一號的小國是列支敦士登,夾在瑞士和奧地利之間。列支敦士登有一個傳說︰那天晚上,副首相下班晚了,到大門口才發現門已被鎖,無法出去。這時地下室上來一個人,拿出鑰匙幫他開了門。副首相以為開門人住在地下室,一問,是關在地下室的囚犯。囚犯為什麼會掌握大門鑰匙?這不重要,副首相認為最重要的問題是︰囚犯掌握了大門鑰匙為什麼不逃走?於是他就當面發問。
囚犯說︰「我們國家這麼小,人人都認識,我逃到哪兒去?」
「那麼,為什麼不逃到國外去呢?」
囚犯說︰「你這個人,世界上哪個國家比我們好?」
於是,囚犯反鎖上門,走回地下室。
這件事聽起來非常舒服。
袖珍小國中最大的一個是安道爾,不到北京市的30分之1。安道爾在法國和西班牙之間,13世紀開始向它們進貢,進貢數字700年不變。安道爾每逢單數年向法國進貢100多美元;雙數年則向西班牙進貢2個多美元。同時各附火腿20隻、醃雞12隻、奶酪12塊。直到今天仍是這個數字。
在安道爾的商品裡我看著每件商品的標價就笑了。安道爾小得沒有自己的貨幣,通用法國的法郎和西班牙的比塞塔。旅遊是它的第一財政收入,而旅遊者來自世界各國,因此需要在每件商品上標明以各國貨幣換算的多種價格。但用哪一種文字來標示呢?想來想去採用了一個辦法,即用各國的國旗代表各國貨幣,一目了然。這一來,事情就變得非常有趣。你即使去買一雙襪子,拿起標價牌一看就像到了聯合國總部門口,百旗並列,五光十色,一片熱鬧。
(全文完)
★昨天(9月25日 )我到汐止的圖書館借書,順便到超市買了一些蔬果,提著相當重的行李回到堪農山莊時,遇見正裸著上身在做運動的好友吳聲毓。吳聲毓告訴我︰「別人看到我,知道我正在做運動,但是看到你,卻會覺得這是不屈的意志。我剛才本來想幫你提行李,但是覺得不應該壓抑你不屈的意志,因此打消幫你提行李的念頭。」我回答︰「謝謝你的體貼。」身邊有這些好友,真是我這輩子的幸運。
理州上 2012年9月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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