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大海的時候（1）

「面對大海的時候」（時報出版）是龍應台的

著作，部份精彩內容如下：

一位企業家告訴我，1968年，他曾經思索是否

要把第一個亞洲分廠設在台北，考察結果卻是

把分廠設在新加坡。原因是當時的台北顯得

很閉塞，對國際情況很生疏，普遍的英語能力

也差。換言之，國際化的程度太低。2002年，

孤星出版社出版了專門介紹台灣的英語版旅遊

書。作者認為台北是亞洲最難接近的城市之一。

台北與國際不太接軌，英語能力也差，國際的

旅遊者很難在台北悠遊自在。

有經驗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台灣的內向性。

台北的英語街道標示一團混亂，報紙的國際

新聞5分鐘就可以讀完，有線電視的新聞報導

更像是一種全國集體懲罰：小孩吞下釘子的報

導時間10倍於衣索匹亞百萬人餓死的消息，

南投一隻狗吃檳榔的鏡頭比阿根廷的總統大選

更重要。8國領袖舉行高峰會議，示威者的裸

體大大地刊出，但是示威者究竟為了什麼理念

而示威，不置一詞。國際間所重視的問題----

戰爭、生態、貧窮、飢餓等，在台灣彷彿都不

存在。

越先進的國家，越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傳統；傳

統保護得越好，對自己越有信心。越落後的國

家，傳統的流失就越厲害，對自己的定位與前

景越是手足無措、進退失據。

台灣人過耶誕節，卻沒有任何宗教的反思。凡

節慶必定聯繫著宗教或文化歷史的淵源；將別

人的節慶拿來過，有如把人家的祖宗牌位接來

祭拜，卻不知為何祭拜、祭拜的是何人。節慶

的熱鬧可以移植，節慶裡所蘊含的意義卻無法

移植。

越先進的國家，對於國際的知識就越多。知識

的掌握，幾乎等於國力的展示，因為知識就是

權力。如果電視是一種文化指標，那麼

目前24小時播報國內新聞，把自己放大到鋪

天蓋地的自我沉溺現象，不只是國家落後的

象徵，已經是文化的變態。人們容許電視台徹

底剝奪自己知的權利，保持自己對國際的淡漠

無知，而同時又抱怨國際不瞭解台灣的處境，

哀嘆自己是國際孤兒，不是很矛盾嗎？

這三年中，我在公開場合見到現任總統三次，

都是上百、上千個文化人出席的重大場合。每

一次他走進來，絕大多數的人都照樣坐著，

沒有幾個人起立表示尊敬。他尷尬地走到第一

排，尷尬地坐下。台灣怎麼了？元首是國家的

象徵，沒有哪一個文明國家不為他的元首起立。

他的尊嚴就是我們的尊嚴，他的受辱就是我們

的受辱，為何最講究「理」和「禮」的文化人

對我們的元首淡漠以待？

應該崇高的不再崇高，我悲傷地想著：那受傷

的是他，還是我們心中曾有的夢？

中共不等於中國。他只是中國一個暫時的管理

員。中國也不等於中國文化。國，只是一個政

治組織，一個管理結構。 一個管理結構如何涵

蓋或代表一個民族深遠浩大的文化？

吳儀和中共官僚對台灣人說「誰理你們」那副

顢頇自大的嘴臉，不是「中國人」的嘴臉，

是「霸權者」的嘴臉。

共產黨也不是中國文化的必然產物；馬克思

是德國人，列寧和史達林是俄羅斯人。對於

中國，共產黨是百分之百的「外來政黨」。

我們怎能只看見中共，看不見中國；只看見

他虛假造作的政治，看不見他深邃綿密的文化

與歷史？那深邃綿密的文化與歷史，並不只屬

於中國，它也屬於我們。中國文化是台灣文化

的一部分，就比如心臟是人體的一部分一樣。

我們不但不應該談「去中國化」（因為去了心

臟，還有自我嗎？）我們還應該與中國爭文化

的主權，應該理直氣壯地對中國、對全世界說：

真正的中國文化在台灣；中國傳統文化再造的

唯一可能在台灣。

比起香港、新加坡，台灣的漢語文化底蘊厚實

得多。比起北京、上海，台北更是一顆文化夜

明珠。第一，它不曾經過馬克思主義的切斷與

文革的摧殘，因此和自己的文化傳統沒有巨大

的撕裂。連日本人的統治都不曾斷掉台灣人

組織漢文詩社、送孩子上私塾的人文傳統。

隨著蔣介石來台的知識份子也帶來了五四以下

一脈相傳的知識氣質。

第二，經濟的發達、教育的普及使得台北有了

北京、上海都還不夠成熟的市民社會。中國

的傳統價值在這裡與現代化接軌。第三，自由

是創造力的必要條件。台北沒有不能出版的書、

不能唱的歌、不能展出的畫、不能發表的言論、

不能演奏的音樂。第四，沒有一個華語城市比

台北更豐富多元。原住民之外，中國35省分的

人，35種不同的文化，加上西藏、蒙古，濃縮

呈現在一個小島上。

為何高行健的作品只能在台灣出版？為何雲門

舞集只能在台灣發生？中國文化是台灣在國際

競爭上最珍貴的資產，我們搶奪都來不及，遑

論「去」！

1992年，我在法蘭克福的劇院看雲門的「薪

傳」。滿座，而且演出結束時，滿場觀眾起立

熱烈鼓掌，久久不肯離去。

歐洲的觀眾苛刻而不講情面。我曾經在羅馬看

「卡門」的演出，導演的手法笨拙，中場休息

時，觀眾面帶慍色，站起來就往外走，邊走邊

罵。再開場時，一半的位子是空的。

給雲門的掌聲一陣一陣的，在大廳中迴響；林

懷民出場時，掌聲像油鍋開炸，轟地起來。他

很瘦弱，剃著光頭，穿著布衣，對觀眾低首合

十，像一個沉默的慧能。

雲門舞者深深鞠躬，歐洲觀眾長長鼓掌。對於

許多人而言，這是第一次驚訝地發現，「台

灣」兩個字除了「蔣介石」和「廉價成衣」之

外，竟然還有別的東西，而且是這樣一個可以

直接與歐洲心靈對話的藝術。西方各國對雲門

的評價就在它的藝術成就；它是「一流中的一

流舞團」（雪梨晨鋒報）；「雲門之舞舉世無

雙」（歐洲舞蹈雜誌）。

（待續）

2016年好日 贖罪者理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