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大海的時候（2）

林懷民把人們認為最前衛、最精緻的藝術帶到

鄉下，在廟前搭台，演給赤腳的孩子、駝背的

鄉婦、戴著斗笠的老農看。他專注地演出，有

如在為一位顯赫的王子獻藝。這是以藝術度

眾生的大乘實踐。

林懷民創作的起點，其實是古典中國。本於

莊子的「夢蝶」是他第一個作品。「雲門」

的命名來自中國文化的根源，「黃帝時，大容

作雲門」；「雲門」是中國最古老的舞蹈。 雲

門草創，演出的宗旨是「中國人作曲，中國人

編舞，中國人跳給中國人看」，推出的是「李

白夜詩三首」、「寒食」、「奇冤報」、「哪

吒」等充滿古典中國人文情懷以及民間傳說

的作品。但是林懷民很早就發現了台灣本土的

文化養分。在演出「哪吒」的同時，他在採集

「八家將」----在那個年代，誰把「八家將」

當一回事？在排練「武松打虎」的同時，他在

研究「吳鳳」；發表「夸父追日」、「孔雀東

南飛」的時候，「薪傳」已經在醞釀：「女

媧」的演出，與「廖添丁」只差幾個月。

還沒有人高喊「台灣意識」的時候，林懷民已

經在執行「台灣意識」的落實。在「台灣意識」

變成口號、人人搖旗吶喊的時候，林懷民演

「我的鄉愁我的歌」，但是也演完全不符合

「台灣意識」的「紅樓夢」、「九歌」、「水

月」。在還不太有人談原住民的權利時，他

編「吳鳳」；知道了「吳鳳」傳奇對鄒族人

的不公後，他停演「吳鳳」，並且上山採集

鄒族音樂，融進「九歌」。在中國逐漸被台灣

「妖魔化」的年代裡，他為魏京生寫「致魏京

生」，為天安門六四的死難者作「輓歌」。

文化局的活動有很多企業廠商的贊助。有一次，

一家世界知名的運動鞋廠商捐給我們8千雙

跑鞋，熱情的經理說：「局長，帶孩子來買鞋，

給您打對折。」13歲的孩子從德國飛來，我

就準備帶他到鞋店買鞋。他很興奮，因為那是

名牌，但是他說：「不過媽媽，妳要知道

喔，妳去買就是腐敗。」

我大吃一驚：「什麼意思？你在說什麼？」

孩子解釋，經理的半價優待來自妳和他們的合

作，那是政府的行為。由政府行為所衍生出來

的優惠，就不應該由妳個人來接受，接受了就

是公器私用，就是腐敗。

孩子說完就轉身去玩電腦，留下我張口結舌，

說不出話來。

孩子說得沒錯，我那麼注重公私分際的人竟然

被孩子教訓。但是，這個13歲的孩子從哪裡

得到這樣的概念呢？他的公民教育是怎麼形成

的呢？

我追過去問他，他覺得我大驚小怪，說：「吉

斯是怎麼下台的？」吉斯是德國PDS黨的主席，

因為公務常常飛行，所以累積了附贈里程，他

就利用這附贈里程，去度私人的假期。吉斯

因此下台。

我的文化願景 陳芳明

事實上，所有的中國文化在台灣都已經在地化

了。我不用「本土化」這個字眼，是因為 本

土化已經被形塑成有特定政治意涵的論述。可

是，我覺得所有在台灣的人，不管是早期移民

或晚期移民來的，事實上，他都已經在台灣

在地化了。

當我們在談原住民史、移民史、或者殖民史的

時候，我們不要忘記，每一個歷史，都帶來龐

大的文化遺產。如果按照清朝的分法，原住民

分兩種：一個是生番、 一個是熟番。生番就是

之前講的九族，而熟番，就是已經接受漢化的

平埔族。這些熟番，因為同化了，我們就讓

它的文化消失了。一群移民來到台灣，可以讓

這個島上原住民的文化，平白地消失掉。這很

野蠻。但是我們沒有檢討這個問題。我們這個

漢人的文化，是這樣野蠻地讓平埔族消失了。

可是它消失去哪裡？它其實就消失在我們的體

內，就在我們的身上，在我們的語言，福佬話、

客家話裡面，就有很多平埔族的語言。這些都

是構成台灣文化的一部分。

最後，我要談一點對台灣文化的願景。那就是

不再用「漢人中心論」或「福佬中心論」，來看

台灣文化的形成和前途。換句話說，外省族群、

福佬人、客家人、原住民，都是構成台灣文化

的一部分。

我曾經惹過一個大禍，1999年的時候，我正

在寫台灣文學史。因為張愛玲對台灣作家的

影響太大，所以我要把張愛玲的影響力寫進

台灣文學史。然後各界開始追殺我，到今天還

不止不休。這群反對我的人一直在說，文化是

要很乾淨的。什麼叫做很乾淨？所有的文化

是不斷在流通的，而且不斷在融合。張愛玲的

文學，自然而然有很多東西進入台灣文化的

血脈裡面去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就好像

說，有一盤蛋炒飯，裡面有蔥。你卻說，要把

裡面的蔥挑出來，你才願意吃那盤蛋炒飯。那

太費力了。你就把它全部吃下去吧！這種混合

的文化，其實就是雜交文化。

我的文化願景就是尊重台灣內部社會所有文化

的差異。如果談論台灣文學非「本土文學」不

可，而本土文學又非「福佬文學」不可的話，

那麼台灣文學史，大概三頁就寫完了。然而，

一旦你承認所有在地的生產，都是台灣文學史

構成的一部分，那麼這部台灣文學史就是豐富

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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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的部分精彩內容，若各位想閱讀原書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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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好日 贖罪者理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