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中國的人——李約瑟傳（3）
美國軍隊在韓中是否使用了生物戰劑？這個問題過了半世紀後，仍然沒有滿意的答案；但我們卻可以肯定地說，由該問題引起的群情激憤，可是讓李約瑟名譽掃地，至今仍未恢復。
這項對美國軍隊的指控，最早出現在1951年，有報導浮現，說可能有某個邪惡的計畫正在進行。莫斯科的報紙報導，說美國間諜在北韓的水井裡施放霍亂菌，以及在北韓的農場以炭疽菌感染牛隻；最讓人匪夷所思的說法，是把麻瘋病患者空降到共產黨佔領地區，以感染周遭的敵人。這些報導引起全球左翼報紙的不安及評論。但由於消息的來源可疑，過了一陣子，事情也就平息下來。
不過到了1952年，又有更驚人的報導出現；這回是來自中共的報紙︰報上說北韓及中國東北地區爆發怪病，這些並發作的時與地都不對，像霍亂是熱帶地區疾病，卻出現在正月裡的北韓鄉村。人們發現遭感染的昆蟲躺在一堆堆的積雪上，而且似乎都出現在美軍的夜間空襲之後。1952年，中國某個靠近北韓的村落裡，據傳在夜裡有幾百隻類似田鼠的動物從天而降，掉在房舍屋頂，鑽入草堆中，甚至還爬上婦女和小孩正在睡覺的炕。村裡的男性共產黨領導人假定這些老鼠是由南韓機場起飛的美國飛機投下來的，他們迅速進行收集並銷毀行動。湊巧的是，該事件發生的前一週，毛澤東在全國衛生會議中，說︰「動員起來，講究衛生，粉碎敵人的細菌戰爭！」
毛澤東的話馬上得到周恩來的附議。9年前，周恩來與李約瑟在重慶成為好友。由於周恩來的全力支持，也讓李約瑟相信了毛澤東的話。
周恩來在一次演講時說︰「我在全世界人民面前，控訴美國政府犯下使用細菌戰劑的滔天大罪。」
不論有沒有證據，這樣的指控並非毫無根據。當時各國的情報單位都有耳聞，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曾經研發生物戰劑多年。戰後，美軍在哈爾濱附近捕獲日本惡名昭彰的七三一部隊時，雙方曾達成一項協議︰日方將所有研究資料交給美軍研究人員，以換取許多主要實驗人員的自由，或從輕量刑。所謂七三一部隊，是在犯人身上進行令人髮指的生物實驗。
美國的後續研究是在馬里蘭州的化學戰劑研究中心進行。這項研究的成功，導致美國軍方於1952年宣稱今後只要對軍事行動有好處，美國可以隨時動用生物武器。
李約瑟的老朋友，任職於中國科學院的郭沫若，前往挪威參加「世界和平理事會」的會議。在會議中，郭沫若提出請求︰成立「國際科學調查團」來調查這項指控。一開始有人建議由國際紅十字會來做這件事，但中共及北韓的代表認為，國際紅十字會所發佈的調查報告會有偏袒西方之虞，因此斷然拒絕了該項建議。
郭沫若告訴大會，中共及北韓所希望的，是由6至7位公正獨立的科學家並以投身人道主義目的而知名者所組成的團隊。郭沫若從挪威打電話到劍橋，請求李約瑟看在舊日的交情上，考慮加入這個調查團。郭沫若按照上級指示，對李約瑟說盡了阿諛之詞。郭沫若還說解放後的新中國景象值得親眼一見，那可是社會主義的美夢得以實現。再來，所有李約瑟的旅行花費都會有人支付。李約瑟在這樣的說詞下，不免動搖。他決定跑這一趟，親自去看看那些針對美軍的指控，究竟是真是假。
該調查團於6月抵達中國。李約瑟對於眼中所見的改變大吃一驚，放眼望去，如今的中國是一片缺乏色彩變化的單調；衣著非灰即藍，或是軍裝。建築牆上貼著毛與周的肖像，還有以斗大的紅字寫的標語，要人民增加生產、信認黨。
當李約瑟於一週後抵達倫敦時，他馬上陷入一個悲慘世界。首先，他接受了持強烈懷疑態度的新聞界長達2個小時的詢問。由於記者的問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尖銳，他一臉尷尬。他勉強氣急敗壞地說，他有「97%的把握」，美國人確實使用了受到感染的昆蟲及小動物做為載體，在中國與北韓散播了像炭疽症、天花、斑疹傷寒以及鼠疫等疾病。
當天所提的問題裡，沒有一個是友善的。
他答應一家報社的記者進行深度採訪，結果該篇報導把他描繪成賣國賊以及走狗。李約瑟愛上了共產主義，結果共產黨的間諜頭子及下屬卻欺騙了他。李約瑟及其同事在調查過程中被帶領前往的地點，都是在蘇聯情報人員的協助下，人為製造出來的。還有，全球所有針對美國在中國與北韓使用細菌武器的指控，不是從北京就是從莫斯科製造的。
李約瑟可是誠心誠意地進行他在中國與北韓的任務，他成了一樁精心策畫的假情報的受害者。他被騙了，而非有意騙人。他犯的最大錯誤，是輕信了為數甚多的中國細菌學家。他完全無法想像，有那麼多向來同他一樣正直的科學家，會為了支持新的政治教條而墮落腐敗。
不過李約瑟仍毫不害臊地承認自己是北京政權的擁護者；當毛澤東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他還公開喜極而泣。他一有機會就公開宣稱，對治理像中國這麼幅員廣大的國家而言，共產主義系統是最佳的社會以及政治架構。每當有人挑戰李約瑟的信念——中國現在是個自由國家時，李約瑟的標準反應是︰「自由首先是要填飽肚子，而如今中國人都有飯吃了。」毫無疑問，李約瑟的固執己見，是造成他在1950年代不受歡迎的重要原因。
他於1964年造訪中國。對李約瑟而言，當時中國經濟困窘的情形很明顯，由大躍進造成的後遺症讓人看得難過；但他認為這只不過是新政權必經的過程，如同小孩長牙的疼痛一般終會過去。他回到劍橋後，對中共的信心並未動搖。
不過1972年他再度訪問中國時，中國正從文化大革命的巨大傷痛中脫身，這回他對中共就不是那麼有把握了，他也頭一次開始質疑共產黨政策的正確性，思考毛澤東式的社會主義是否就是問題的答案。1978年他在「自然」發表文章，說毛澤東的科學政策「糟糕透頂」。
毛澤東及其黨羽盡最大努力，攏絡李約瑟這位強力的盟友。
1987年，桃樂希去世，享年92歲。1989年，李約瑟與魯桂珍結婚。1991年，魯桂珍去世，享年87歲。1995年，李約瑟去世，享年94歲。
由於對一位中國女子的愛，他在這一生當中，隻身改變了西方人看待東方人的方式。同時，他還成功地大幅增進了人與人之間正面的相互了解。李約瑟昔日研究室的牆上，有「人去留影」4個中文字。這4個紀念李約瑟的中文字，在未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可能還會留在那裡。
（待續）
理州上 2012年10月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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