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日 星期一

野火集外集

野火集外集
「野火集外集」是龍應台編著的書,精彩內容不多,只有以下片斷︰
我認為台灣現在面臨著兩個比較根本、比較嚴重的困境。第一個,我稱它為「獨立思考的困境」,第二個,是「文化的困境」。
我找來了台灣小學的社會課本,想看看我們的孩子究竟在學些什麼。
隨手一翻,就看到這樣一個題目︰「大有為的政府」。內容,不必說諸位也知道的。可是天哪,這哪能算「教育」呢?這是純粹的宣傳,而宣傳的對象竟是我們78歲的孩子!有許多人不滿意政府在外交、環境,及教育各方面的表現,同時有許多人認為台灣豐衣足食,教育普及的局面歸功於這個「大有為」的政府。但這並不是問題的重點;不管我們現任的政府有為不有為,教科書中都不應該出現「大有為的政府」這種塑造意識形態、製造順民的題目。如果教育者有良心給我們的下一代獨立思考的餘地,這一課的題目就至少必須改為︰「怎樣才是一個大有為的政府?」把評鑑政府的標準列出來,讓孩子自己去下結論。可是只要編製教科書的權利壟斷在政府的手中,哪一個政府捨得放棄「製造共識」的大好機會?根本的辦法,是把編製教科書的權利交給民間學者。幾十年來在社會各角落,在人心深處,所埋伏下的意識形態的重重關卡暗樁,很不容易拆除;教科書只是重重關卡中的一個。思想的關卡暗樁不拆除,台灣就難有根本的進步,這是困境之一。
第二個困境,我稱它作文化的精神分裂。台灣沒有文化特色可言。我們對外的宣傳是︰中國文化在台灣,要看中國到台灣來,換句話說,以「中國」作為號召的旗幟。大陸沒有開放以前,這還行得通,開放以後就不行了。觀光客要憑弔孔夫子的出生地、岳飛的墳墓……這些台灣有嗎?觀光客要瞻仰聞名已久的泰山、西湖;這些也不在台灣。觀光客憑什麼要到台灣來找尋「中國」呢?
我在台灣南部長大,通常一班60個小學生當中,只有一個外省小孩;就是我。我所面對的,是台灣的語言、台灣的生活方式,可是身受的教育卻時時在耳提面命︰我所面對的,都是次等的、暫時的,這裡不是我的家。台語是鄙俗的,歌仔戲是下流的,台灣歌沒有格調,拜拜是迷信……。說著一口標準國語的我,心裡有一種優越感——「我」,不屬於台灣的「次等」文化。
我在這種優越感中長大,1979年我在紐約,遇見一位剛從湖南出來的人,他問我︰「妳是哪裡人?」我楞住了。我能告訴他我是湖南人嗎?不能,我不會說湖南話,對湖南也一無所知。那麼我應該對他說我是台灣人嗎?一瞬之間我又深切的感覺到自己的貧乏;不會哼一句台灣歌,沒看過一場歌仔戲,不知道廖添丁是什麼東西——一直視台灣為次等文化的我,現在又怎麼能說自己是台灣人呢?
我發覺自己是那樣一個無根的人,而無根的原因在於我身受的教育︰是我的,我不承認;不是我的,我假裝是。結果,卻是什麼都沒有。我說「文化上的精神分裂」,就是這個意思。
那麼世居台灣的所謂本省人,是不是就比我「有根」呢?也不見得。淡水有一個紅毛城,但是你去問淡水的居民那個紅毛城到底是個什麼意思,恐怕10個中有8個說不出所以然來。
台南的億載金城旁邊要建一個狄斯耐樂園,案子送到台南市長那兒,居然也通過了。陳奇祿先生表示很傷心。但是台南市的老百姓是否傷心呢?大概10個中有8個根本不知道億載金城是個什麼東西。
所以對我們生活環境蔑視、忽視的,還不只我這個自認為不屬於這裡的「外省孩子」而已。幾百年來在這生生世世的人似乎對台灣本地的傳統也漫不經心。
我手中的小學社會課本所強調的主題是︰台灣是復興基地。讓我們來推敲一下「復興基地」是什麼意思。它基本上有兩種涵義︰第一,它是軍事的,也就是說,買戰鬥機比建精神療養院重要。第二,它是暫時的,只是一個「基地」而已,不是安身立命生於斯死於斯的家園。
我在這裡所迫切呼籲的,是不管今後政治走向如何,我們一定要開始建立「台灣意識」
要建立「台灣意識」,首先,教科書必須全面改寫。歷史老師不只告訴孩子們玄武門事變與黃花崗72烈士,還要帶著小學生去看卑南遺物,走草嶺古道。地理老師不只告訴孩子們青海高原的氣候如何,更重要的是領孩子們坐阿里山的小火車,觀察在哪一個氣候帶有哪一種植物。講解宗教時,老師不僅只談書本上的儒道釋,還要帶孩子們到廟裡去,在香煙裊裊中告訴孩子們媽祖、土地公、七爺八爺、城隍爺,究竟是怎麼回事。
(全文完)
理州上  201210月好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