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勿留後人愁(6)
為人師表的人,要對自己的學問和人格
有自信,才能使學生信服。辜鴻銘在北
大上課,學生看他拖著長長的辮子而大
笑。辜鴻銘靜靜走上講台,慢條斯理地
說:「我的辮子是有形的,可以剪
掉。然而諸位同學腦袋裡的辮子,就不
是那麼好剪的啦!」
大陸新版高中語文教材,選了梁實秋作
品「記梁任公的一次演講」,在文化界
和教育界引起震動。
大家注目的焦點還不是這篇文章的本身,
而是藉此審視一次歷史的裁判:梁實秋
是不是資本家的走狗?文學倒底有沒有
階級性?
1930年代的上海。魯迅在「文藝與批
評」上談翻譯問題,節錄了他從日文
翻譯的「馬克思主義者之所見的托爾斯
泰」,他承認「譯完一看,晦澀,甚而
至於難解之處也真多」,但怕失去原來
「精悍」的語氣,只能這樣「硬譯」,
希望讀者「肯硬著頭皮看下去」。
梁實秋剛從國外留學回來,在「新月」
上發表「論魯迅先生的『硬譯』」,不客
氣地批評大他22歲的前輩。他說:「這
根本是毫無生命力的『死譯』,自己
雖然看了,卻毫無所得。」他並舉了三
段魯迅譯文做例子,批評它晦澀難解。
後來研究這樁公案的香港大學翻譯系
教授王志宏指出,梁實秋所舉魯迅三段
譯文還不是最難懂的,他舉了一段更
費解的:
這時候,要來講助那識別在三次元底的
空間的方向的視覺底要素的相互的空間
底距離的,誰都知道的眼睛的構造,大
概是沒有必要吧。
這樣的文字,也難怪梁實秋要提些意見。
但魯迅生氣了,以「『硬譯』與『文學
的階級性』」一文嚴詞反駁。他說,梁
實秋是否是全國最優秀的人?他看不懂,
是否能代表全國人都看不懂?
「硬譯」風波起來,魯迅再祭「文學的
階級性」,那就是為梁實秋的「資產階
級」定性了。與魯迅同屬「創造社」的
馮乃超,乾脆撰文指梁實秋是「資本家
的走狗」。魯迅跟著寫了篇「『喪家
狗』、『資本家的乏走狗』」,認為
「走狗」還不足以形容,應該再加上個
「乏」字。「乏」者,「用夠了」、
「用爛了」、「剩下的」之意。
魯迅因為主持「左聯」,對共產黨的發
展有功,大陸建國後,毛澤東稱譽魯迅
為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魯迅有此
欽定地位,文章鋪天蓋地的進了教科書,
包括那篇「『喪家狗』、『資本家的乏
走狗』」。沾魯迅的光,梁實秋的名字上
了大陸教科書,廣為青少年所知,只不
過一直是「階級敵人」的形象。直到
改革開放之後,梁實秋才被「默認的平
反」,不再做「反面教材」的樣板,他
的「雅舍小品」也才能低調進書市。現
在文章上了教科書,已經被承認是一位
有人文精神的文學家了。歷經70幾年,
終於證明梁實秋說得對:「文學是沒有
階級性的。」
當上海、廣州、北京等大城市資本家滿
街走時,還能罵文學家是「資本家走
狗」嗎?
毛澤東青年時代在北京大學圖書館當一
名書籍登錄員,想與學生精英分子如
傅斯年或羅家倫等人攀談、結交而不可
得。他後來多次提到此事,意頗怏怏。
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折磨並逼死成
千上萬的知識分子,應非無因。毛澤東
及其同僚,多起自鄉野,文化素養並不
深厚,大概出於某種心理反射,都歡喜
舞文弄墨。毛澤東的詩詞,除「沁園春.
詠雪」有點「開國之君」的氣象外,其
他也算不上什麼佳構。甚至在「鳥兒問
答」中,連「放屁」這麼粗鄙的話都入
詩了。
大陸領導們表現文采風流的方式之一是
「題壁」。凡歷史古蹟,只要有遊客去
的地方,他們都會寫上幾個字,以標誌
「到此一遊」。在這些「官大好吟詩」
的大官中,以江澤民的表現最突出。
幾年來到大陸尋幽攬勝,好像還找不出
哪個地方瞻仰不到江澤民的「墨寶」。
江澤民的題詞似已無所不在。成都體育
館門口竟也見江澤民勒石:「全民健身,
利國利民;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最令人吃驚的是,連一個接待觀光客的
絲綢店都在劫難逃,江澤民策勉:「弘
揚古蠶絲文化,開拓新絲綢之路。」
今天,大陸名勝古蹟所受政治人物題寫
的汙染,與風塵、寒熱和人為破壞所造
成的損害同樣嚴重。後人要的是祖先遺
產的清白面貌,請高官們就別再「殺風
景」了。
台灣政壇諸多不堪,但政客們好像還未
染上亂塗胡抹的惡習。百害之外終有一
利,乃台灣之福。
清朝的鄒弢曾說:「藏書不難,能看為
難。」叔本華也說過:「買書是好
事,假使我們也能買到時間去讀它
們。」英國羅素說過:「我想不出還有
比這更好的死亡方式:躺在自家床上,
無疾而終;一本最想讀的新書,正好翻
到最後一頁。」人生到此,更有何憾?
台灣有出版社約7千家,每年出版新書
4萬3千種,以人口2300萬計,每1萬
人得新書18.7冊。美國有出版社約6千
家,每年出版新書12萬冊,以人口2億
9千萬計,每1萬人也不過得新書4.1
冊。以嗜愛讀書的日本人來說,有出版
社4千5百家,每年出版新書7萬冊,
人口1億2千萬,每1萬人也不過得新
書5.8冊,較之台灣的18.7冊,遠遠落
後。除了英國每萬人新書21.6冊外,台
灣排名全球第二。
但是出書的多並不代表讀書的多,日本
平均每人每年讀書28本,台灣平均2.8
本,是日本的10分之1。
那麼台灣書籍的銷售,顯示在國民消費
習慣上是怎樣的呢?根據行政院調查,
「娛樂教育和文化服務」占家庭總支出
13.52%,在這個數字中,「旅遊」和
「娛樂」兩項佔了一半;「書報雜誌文
具」只佔5.57%,折成新台幣是564.6
元,除去報紙、雜誌、小說租金等,用
於購書者只有新台幣181.3元。換言之,
台灣平均每人每年只花181.3元,卻支
持了7千家出版社,撐起了每年4萬3
千種新書的印行。
美國著名出版家哈伯德說:「除非買書
的錢超過買口香糖的錢,美國不能成
為一個文明國家。」
在台灣,口香糖可以用檳榔、紅酒或卡
拉OK替代。字眼不同,意義則一。
武訓清末山東人,幼孤貧,晝行乞,夜
績麻,漸有積蓄。自恨未能讀書識字,
就建「義學」四所,招寒門子弟就讀,
自己仍行乞如故。他對來上學的孩子們
說:「你們念好了書,千萬不要忘記窮
人!」我認為這句話是最好的「校訓」。
蔣經國主政時代,國民高低所得差距為
4到5倍,近來擴大到11倍。高所得者
平均年收入超過170萬,低者一年只有
14萬。而有均富作用的賦稅制度卻越來
越傾向有錢人,受薪階級負擔了國家
70%的稅負,全球罕見。
某些政治人物動輒提到自己的出身是
「三級貧戶之子」,富貴而不忘本,如
果不是出於炫耀,未嘗不是一種美德;
但「達則兼善天下」,當晉身國家領導
階層,他們真正應該時時想到的,不是
自己「過去的貧窮」,而是其他千千萬
萬貧戶之子和貧戶「現在的貧窮」。
當代人「念好了書」,固然會有人願做
官,有人可不一定要做官,所以武訓
那句「校訓」應可改動一下:「你們做
了官,千萬不要忘記窮人!」
(全文完)
※以上就是台灣作家張作錦「江山勿留
後人愁」(遠見天下文化出版)的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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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好日
贖罪者理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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