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臉孔
「台灣的臉孔」(遠流出版)是多位作
者合寫的作品,部份精彩內容如下:
敬啟者:
冒昧打擾了。你必然不認識我,我卻
聽聞了您的存在,我是清水照子。這裡
是京都……
信紙白如雪。那是1933年的春天。此
刻,清水照子正臨窗寫信。
清水照子的父親是京都頗有名氣的富商。
清水照子自小學習花道、茶道,父親
打算按照傳統,為照子招個好對象入贅。
照子的信是要寫給未曾謀面的台灣人。
她無聲唸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敬啟者。施乾。
一段無人知曉的,小小的愛戀,就由一
封信開始。
奇妙的緣分是由大文豪菊池寬筆下開始
的。菊池寬由當時成為日本殖民地的台
灣回來,在報紙上刊載了相關見聞,
筆下所描述的台北:「異境偏遠之
地,竟是無乞丐之城。」
照子初看新聞時很驚疑,京都尚且有乞
丐,台北不過是殖民地,是怎麼做到的?
菊池寬的描述引發了照子的好奇。
施乾
是誰呢?她多方打聽,才知道更多關於
他的傳奇。據說,施乾出身台北富裕之
家,學校畢業後進入總督府任職,有一
天奉派去艋舺地區調查貧戶,深入了解
後,便立下決心去改善乞丐生活,起初
不過是下了班後教乞兒們讀書寫字,到
了後來,竟辭去工作,變賣家產,在台
北綠町一帶建造房舍,取名「愛愛寮」,
以收容乞丐為主。
「愛愛」。照子反覆咀嚼著這個詞,她
想,是怎樣的男人擁有這樣的一份大愛
呢?
照子的鄰居施秀鳳正好是施乾的堂妹,
赴日留學,透過秀鳳的引介,照子和施
乾展開長達一年多的通信。
施乾於信裡附上自己的作品「乞食撲滅
論」,他開宗明義寫下:「吾人不承
認社會上應該存在乞丐,吾人必須從社
會上撲滅乞丐。」他提出「教其生產」
為主要撲滅方案,讓乞丐學習手工業,
例如台灣笠、草屐、藤工藝品,使其不
依附救濟,而能自足維生,徹底脫離
乞丐這身分。
人們說施乾慈善,是「台灣的賀川晴
彥」賀川晴彥在日本被稱為「貧民窟之
王」,投入畢生精力賑濟貧民。而在
照子眼裡,施乾不只是慈善的,又是有
些傻氣的。但正因為傻氣,才願意去做
這些人們所不願也不敢為之事,甚至發
想出種種救濟方法,從根本改革起。那
樣的傻,其實何等聰明?
但想不到,這段與施乾通信往返的戀情
曝光後,父母的反對比什麼都大。從小
長在深閨的大小姐,要如何與畢生奉獻
給乞丐的男子結婚?現實世界畢竟不
是童話故事。
再來,日本內地如何與台灣通婚呢?那
時台灣還沒有嚴整的戶籍法,日本內地
女子嫁給台灣人,戶籍也不能轉過去。
而既然沒有戶籍法,台灣人的戶口便由
警察系統管理,連法院也無法監督,一
個無司法效力的婚姻,女子又怎麼會有
保障呢?
「更何況,何況……」母親話還沒說出
來,聲音先哽咽了。久久,才一句:
「那裡可是台灣呀。」
這一句話,什麼都沒說,卻什麼都說了。
台灣瘴癘地,多毒蛇與土著。別說其他,
距此不過兩年前,台灣霧社一地,番民
趁黎明前砍下多少頭顱,刀光映著太陽
旗。是這樣的島嶼,滿是反亂者與難馴
之民,照子一贏弱女子,養在京都深閨,
這一去,一去……
照子眼神中透露著堅毅。無法妥協之下,
父親說:「如果,妳這麼愛他,他也如
此愛妳的話,那麼請施乾先生入贅清水
家如何?」
入贅?
但那是不可能的。照子心想,那個人,
把自己獻給了神,不,獻給了台灣的窮
苦人們,施乾是屬於群眾的,這樣一
個人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只屬於清水
家呢?
但那時的照子,還沒想到另一件事:
如果施乾不屬於清水家,那他又怎麼可
能只屬於照子一個人呢?
1934年,施乾赴日,兩人於京都賀茂御
祖神社結婚。
後兩人返台,於蓬萊閣大宴台灣官民。
「僅靠照片和書信的內台婚姻。傳統京
都姑娘與傳奇乞丐之父結婚。」
報紙上登出兩人結婚的訊息。
很多年後,報紙近乎童話似的標題已經
褪黃,但清水照子仍能清楚想起初踏
島嶼之岸,牽著施乾的手望向愛愛寮的
第一眼。
如果她能寫一封信,給那時未嫁的自己,
她要怎麼寫呢?也許她什麼都不用寫,
只要在這封信裡附上另一份記者採訪
愛愛寮的報導。
「為了一窺愛愛寮,記者進入簡陋的住
處中,突然一股臭氣燻鼻。」
「被收容者,說是乞丐,也不都是一
樣的人,這裡有病人、精神病患、嗎啡
中毒者、鴉片中毒者、身障者、白
癡,易言之,這裡是垃圾桶,集合了人
間廢物中的廢物。」
沒有照子想像中整齊的制服,沒有教室
與整齊劃一的行伍,沒有一雙雙望向
施乾感激的眼。
抬頭望去僅僅只是柵欄後一雙雙滿布血
絲的眼。廢物人間。
「請妳忍耐。」照子永遠記得那令人沉
默的第一眼之後,施乾握住她的手,低
聲地說。
1941年,日本軍隊為了防止腳氣病,
在白米中摻入黑麥,這一黑白相間的
大鍋飯,又分成兩種,軍隊吃過的,便
拿來餵豬,軍隊沒有動而已經煮過的,
便由施乾和照子出資買下,用蒸籠再蒸
一次後分給大家。
飯黏而爛,新來的收容者一吃常鬧肚子。
但照子一家與收容者同吃同住,他們吃
什麼,施乾也吃,照子跟著吃。戰事吃
緊後,照子拿出自己的首飾以及儲蓄,
甚至連結婚戒指也變賣了,怎樣都要讓
愛愛寮撐持下去。
再後來,連生活必需品都匱乏了。沒有
棉被和厚衣物,照子便率寮民以麻布袋
禦寒。那樣的歲月裡,一切克難從簡,
好像連乞丐都絕跡了。但又沒有真的
絕跡。也許大家都是乞丐。
照子幫新生的嬰兒洗澡,照子幫乞丐剪
指甲。照子率領寮民養豬、種菜,更教
導孩童識字。照子與乞丐同吃同睡,因
此感染了灰指甲、皮膚炎。
1944年,施乾因腦溢血去世。離世前,
施乾拉著照子的手,殷殷交代,希望她
能好好照顧他們的孩子。照子在那一刻,
卻想起初抵島嶼時施乾那句低語:「請
妳忍耐。」每次想起這句話,眼睛還是
會濕濕的。
施乾離開一年後,日本戰敗。是該回去
的時候了嗎?愛的人已經不在了,國家
也戰敗了。我的責任是不是已經結束了
呢?照子自問。照子望向不遠處的愛愛
寮,這一眼,會是自己的最後一眼嗎?
「先生娘!」一個聲音在她耳邊喚著。
「先生娘,請妳留下來,如果連妳都不
在,愛愛寮就要散了。」他們說。
照子這才驚覺,自己才是施乾留給台灣
的情書。只要照子還在,愛愛寮就會在。
而只要愛愛寮還在,施乾就會繼續在。
1945年照子歸化中華民國國籍,改名
施照子,並擔任愛愛院長。至1949年
愛愛院已有200餘人。
此刻,90幾歲的照子坐在庭院裡,腿傷、
眼疾、耳重聽,她深深回望那棟她度過
半生的建築,如今兒子武靖接任院長,
這之後,就算沒有她,愛愛院也能繼續
經營下去吧!她默默想著。
(全文完)
※以上就是「台灣的臉孔」(遠流出
版)的部份精彩內容,想要閱讀全書的
人,請到圖書館借。
2016年好日
贖罪者理州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