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與理性的中國(4)
20世紀新儒家代表人物梁漱溟闡述中國
文明與西方文明的互不相容而聲名鵲起,
但他也懇切呼籲中國人必須對西方文化
採取全盤承受的態度。
杭亭頓極力推論中西文明衝突的可能性,
卻對儒家在近、現代中國的發展歷程缺
乏最基本的歷史認知,令人深感遺憾。
他似乎過分倚重李光耀,視之為儒家學
說唯一可靠的詮釋者;然而,李光耀之
所以對儒家有高度興趣,只因為可以拿
它來訾議西方的民主。我並不否認北京
政權與西方各國之間似乎確實存在著
根深柢固的敵意,但這敵意很明顯源自
別處。只有為儒家文化免去所有咎責,
方為持平之論。
托克維爾在其名著「美國的民主」中
做了富有啟示的論述:
「一個國家,如果它原來是個人集權管
理,並且習俗和法律也都接受這種管
理,而現在它想建立類似於美國的民
主共和制度,那麼我毫不猶豫地說,
在這種共和專制下,會比歐洲任何一
個完整的君主制更難以忍受。對此,
我們可以在亞洲尋找可比照的東西。」
托克維爾說這些話時,心裡想的是法國,
但是,結果卻成了對20世紀中國的驚
人預言。中國是亞洲第一個廢除高度集
權君主制的國家,然後在其基礎上建立
共和國形式的政府。另一方面,正如托
克維爾所精確預言的,中國20世紀的專
制主義在一陣又一陣的革命浪潮之後變
得更加難以忍受。
五四以後,儒學已被視為中國民主化的
一個主要思想障礙,正如陳獨秀於1919
年指出:「為了倡導民主,我們必須反
對儒學。」但不可辯駁的事實是,擁護
民主的領袖們以各自的方式認同儒家,
如嚴復、康有為、梁啟超、章炳麟和劉
師培。
王韜和薛福成的觀點相似,他們各自將
英國和美國表述為中國古史上的黃金時
代,似乎是把民主的西方看成儒家黃金
時代的再現,這確實已是傳統的儒家菁
英對民主觀念所能給予的最高讚美了。
康有為通過閱讀報刊了解了西方的民主
觀念和制度後,他開始發展一種理論,
可稱之為民主源於古代中國論。他將中
國歷史的政府分為三種:「民主」、「君
民共治」和「專制」。第一種「民主」,
是在傳說中的堯、舜時期,是最高也是
最完美的民主形式;
第二種「君民共
治」,他把它歸屬於周文王的時代,認
為是一種憲政式的君主制;最後一種
「專制」,是最低也是最壞的政府形式,
從秦始皇統一中國後開始實施。
康有為在中國思想史上導入了一種全新
的範式。這一範式不僅被康有為的政敵
們接受,而且被極大地延伸為儒家擁護
共和革命。例如劉師培就寫了一本「中
國民約精義」,試圖從古代典籍直至
18、19世紀的哲學著作中追尋中國民
主觀念的起源與發展,包括民主、自由、
平等、權利等。
「國粹學報」刊登了大量有關這一主題
的文章。由此,儒家菁英們逐漸形成了
一股思潮,認為中國的民主觀念早在孔、
孟及其他聖賢那裏就已經發展起來了,
與西方無關,而現代儒家的責任就是
要從儒家文獻中將它重新發掘並加以光
大。孫文如此論述:「中國古昔有唐
虞之揖讓,湯武之革命,其垂為學說
者,有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
民聽』,有所謂『聞誅一夫紂,未聞弒
君』,有所謂『民為貴,君為輕』,此
不可謂無民權思想矣!然有其思想而無
其制度。」
從五四起,老一輩的民主源於古代中國
的歷史發現立即受懷疑。1919年後,當
真正在西方的原始語境中解讀時,很少
有學者還會真的相信諸如民主、自由、
權利、社會契約這樣的觀念可以在儒家
傳統中找到。他們不再把儒家經典看作
是「民主觀念」的儲藏室,儒學現在已
被視為意識形態的一塊絆腳石,而中國
的君主制是建立在它的基礎上的。這種
反儒情緒情緒在各方面都表現得非常強
烈,以至於今天我們仍能在許多思想中
找到與它相應的回聲。由此,我們在現
代中國思想史上發現了兩種對儒學性質
的解釋。
施萊辛格說:「整個人類歷史上的政府
總是由少數人----就是說,由菁英們統
治。無論是中世紀的君主國家和原始部
落,還是今天民主的和共產主義國家,
這都是真話。人民群眾在結構上是不可
能直接自治的。他們必須把他們的權
力委託給代理人。誰說要組織,誰就在
講專制。關鍵的問題並不是菁英統治的
存在,而在於他們的人格。」
現在很少有人還具有施萊辛格的勇氣,
來說出這麼簡單的歷史真理。
五四運動在西方是以「中國的文藝復
興」而廣為人知的。
在西方宣揚「中國的文藝復興」的理念,
胡適比任何人都更為重要。1926年,他
前往英國巡迴演說時,在不同的學術機
構,反覆述說「中國的文藝復興」。有
一張演講海報,甚至還介紹他是「中國
文藝復興之父」。
1927年,他抵達紐約時,在紐約發行的
「國家」雜誌報導說:「胡適已回到美
國……他大膽提倡使用被鄙視的土
語;他為中國人所做的事,正如但丁
與佩脫拉克為義大利人所做的:有數以
百萬計的人無法精通複雜的古典語文,
而他為這些人打開了讀寫能力的大
門。」
就我所知,最早從啟蒙運動的角度詮釋
五四運動的是馬克思主義者。從政治觀
點出發,他們把五四運動與新啟蒙運動
兩者都和愛國主義掛上了鉤。但是,任
何熟悉歐洲啟蒙運動的人都知道,將愛
國主義連結到啟蒙運動是何其荒謬的事。
除了盧梭這一可能的例外,啟蒙哲士無
一不是世界主義者。他們自任的天職是:
陶冶人類、啟迪人類和提高人類的尊貴,
而非提升國家的利益。
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由啟蒙運動的觀點
重新界定五四,可能出於這一信念,即
與文藝復興相比,啟蒙運動更有利於為
他們的政治激進主義服務,因而做了一
種蓄意而又經過精打細算的選擇,畢竟
文藝復興太過遙遠、也太過溫和,對他
們所嚮往的革命沒有直接又實際的關聯。
基於同一理由,我們也必須嚴肅看待胡
適與其他自由主義者所賞識的文藝復興。
從1917年起,胡適始終堅持五四運動
作為一種思想或文化運動,必須被理解
為
中國的文藝復興運動。對他而言,
文藝復興暗示著革新,而非破壞中國的
傳統。
時間上,文藝復興概念的流行比啟蒙運
動早20年,最後卻讓位給後者。或許,
與其說是緣於作為五四運動描述詞的啟
蒙運動具有內在的價值,不如說是因為
中國人在心態上激進化了。
(待續)
2016年好日
贖罪者理州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