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與理性的中國(5)
現代化只在西方發生過,而且就只發生
過一次。我們通常所說的「現代西方文
明」的興起與發展,正是指此而言;就
其廣義言之,這是以一系列里程碑----
如文藝復興、宗教改革、科學革命、光
榮革命、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美國
獨立革命,以及產業革命等。經過這種
種發展,西方文明一步步自我變革而邁
向現代。此之謂「現代化」。
在利用現代化這個概念的時候,我們不
該把它源自於西方的本義,與它應用在
非西方社會時的引申義這兩者混為一談。
就後者(非西方社會)而言,所謂的
「現代化過程」,並不是由這些非西方
社會,在那注定會出現的歷史轉折點上,
發現了自己,從而自動生發出來的。
非西方社會的「現代化過程」,事實上
是由西方的現代性中特有的侵略傾向
所啟動、促成的。
在19世紀的東亞,我們看不到任何一點
「東亞的現代性」可以不依賴西方而自
動萌芽出來的跡象。因此,我們勢必會
得出以下的結論來:無論是在中國、日
本,還是在其他非西方社會,全都是由
西方社會推動,非西方社會才得以進入
「現代」的。既然如此,在我們談到非
西方社會的「現代化」時,就只有從西
方的立場來談,才說得通。就這些非西
方社會本身而言,真正的問題並不是他
們一無所知、不得要領的現代化。真正
的問題是:當入侵的西方以摧枯拉朽的
力量給非西方社會帶來史無前例的危機
時,非西方社會該如何來理解、對付這
場危機。無論如何,非西方社會的各民
族不多久就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只有
取法於西方,才能以暴制暴,然後可以
自立,可以圖存。從19世紀後期中國
與日本的案例看來,中、日兩國不但在
科技方面師法西方,在制度與風俗方面,
也是對西方亦步亦趨。所以,19世紀末
20世紀初的中、日知識分子也就順理成
章地把這些早期的現代化的企圖通稱為
「西化」了。
我當然明白「現代化」與「西化」兩者
不能混為一談。不過,從歷史上看,
「西化」一詞遠較「現代化」精確。畢
竟,中、日兩國的知識分子,都把本國
的
現代化過程,就看作是「西化」的
過程;即使不全是「西化」,也八九不
離十了。
1960年代後期以降,現代化理論歷經
淬礪,修整得更為周到精煉;而現代化
與傳統兩者之間的關係,更是修正、翻
新過的要項。早期的現代化理論,把
傳統看作是現代化的障礙;兩者你死我
活,勢不兩立。因此,克服傳統成了
現代化的前提。然而,在實際研究過發
展中國家的個案後,傳統在現代化過程
中所扮演的角色,才開始大白於世。
Lloyd與Suzanne
Rudolph夫婦研究發
現現代印度的政治發展,從其中看到了
傳統與現代之間的複雜關係。他們指出:
「把傳統與現代看作是水火不相容的兩
極,這樣的預設,源自於對傳統社會中
的『傳統』所做的誤診,源自於對現代
社會中的『現代』所做的誤解,源自於
對兩者之間的關係所下的誤判。」
中、日兩國在現代化的過程中,一成一
敗;中國敗北,日本奏捷,孰令致之?
這個論題,早已眾說紛紜而莫衷一是。
到了1960至1970年代,台灣、香港、
南韓、新加坡有了「亞洲四小龍」之稱,
其中台灣在經濟發展方面的成就,不但
促成了多元社會的進展,更重要的是:
還進一步推動了政治上的解放;對現代
化理論而言,
台灣經驗是個稀有而可貴
的案例。由於台灣與香港的現代化都是
以中國文化為苗床,相形之下,使「中
國如何從傳統過渡到現代」這個論題,
顯得更錯綜複雜。
1902年,梁啟超在「釋革」一文中指出:
首先用中國古代經書中的「革命」兩字,
來翻譯英語中的revolution一詞的是
日本人。儘管梁啟超自詡為改革者,他
卻仍然主張中國需要徹底而全面的
「revolution」,所謂的
「revolution」,是指「從根柢處掀翻
之,而別造一新世界」。無論從傳統型
態的「改朝換代」,或是一點一滴的改
變,對於中國而言,都沒什麼大用處。
因此,梁啟超認為把revolution翻譯成
「革命」,是嚴重的誤譯。在歐洲,數
千年來,各國王統變易,
改朝換代者
以百數,何以史家獨獨鍾情於1688年
的英國革命與1789年的法國革命,而
賜以「revolution」之嘉名?梁啟超認
為原因在於僅有英、法兩國的
revolution是「從根柢處掀翻之,而別
造一新世界」。梁啟超這篇文章,很可
能是中國人討論「革命」這個問題的
破天荒第一篇文字。在這篇文章中,
「革命」(revolution)早已被看做是
現代化的關鍵所在了。借用梁啟超的說
法,所謂「革命」(revolution),是
「文明崇實高尚之美名」。
在鄒容的「革命軍」裡,「革命」一詞
有廣、狹二義。狹義的說,革命意謂推
翻滿清;廣義的說,革命意謂以美國、
法國為師,建立一個新的「中華共和
國」。相較於梁啟超在稱讚「革命」時,
那種冷靜的語氣,革命派在膜拜「革
命」時,則熱血沸騰、不能自已。鄒容
如此寫道:「掃除數千年種種之專制政
體,脫去數千年種種之奴隸性質,誅
盡五百萬有奇披毛戴角之滿州種,洗
盡二百六十年殘慘虐酷之大恥辱,使中
國大陸成乾淨土,黃帝子孫皆華盛
頓,則有起死回生,還魂返魄,出十八
層地獄,升三十三天堂,……至尊極
高,獨一無二,偉大絕倫之一目的,
曰革命。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
命也!」
從這一段文字中,我們不但看到了大聲
疾呼、訴諸暴力的主張,還可以看出隱
隱約約流露出來的排拒傳統的態度;在
以後幾個世代中,這兩者逐漸與「革
命」這個觀念糾纏在一起,而且其勢與
日俱增。鄒容強調:革命的目標就是要
建立一個可以與美國、法國相提並論的,
獨立、、自由、民主的中國。就此而言,
鄒容念茲在茲的正是今天我們所謂的現
代化,或者說得更精確一些,也就是所
謂的西化。然而,鄒容當時無法預見:
中國悠久的傳統沉重得難以撼動,以至
於還拖了100年,革命仍未成功。尤有
甚者,革命既經啟動,隨之而來的形形
色色的「破」,就耗盡了中國人的精力,
從而再也沒有餘力去從事現代化所必需
的「立」;「立」的工作就只有無限期
地遷延下去。就這樣,中國的現代化與
革命之間,暗蓄著的緊張關係,如此深
鉅,以至於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會越演越
烈,終必至勢不兩立而後已。
費正清在他最後的遺著裡這樣寫道:
「若不是日本荼毒中國的侵略行為,南
京政府本來可以逐步引導中國走向現代
化的。孰料,抗日戰爭卻讓毛澤東與中
國共產黨趁機崛起。」
(待續)
2016年好日
贖罪者理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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