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與理性的中國(6)
真正令人不寒而慄的是:毛澤東並不孤
單,革命崇拜的信徒大有人在,毛澤東
身邊總有一批虔誠的信徒簇擁著他,包
括像錢學森這樣傑出的科學家也不能免。
毛澤東告訴他的秘書李銳:發動大躍進,
主要是受了錢學森的影響;錢學森向毛
澤東擔保:太陽能是無限的,只要善加
利用,「畝產一萬斤」絕對不成問題。
中國最後一位皇帝的英國老師莊士敦
如此寫道:「當我們歐洲人開始驚異地
發現中國的社會與政治思想、中國的道
德倫理、中國的藝術和文學都有崇高價
值的時候,中國人自己卻開始把他們文
化當中這些偉大的遺產加以不耐煩的鄙
視……這是一個令人大惑不解的現
象。」
魏源認為只要解決了學習先進技術的問
題,包括艦船、槍砲和訓練士兵的方法,
中國就能制服蠻夷。另一方面,他的改
革主義仍具有儒家的經世傳統,而並沒
有表現出絲毫受到西方影響的痕跡。20
年後,倡言改革的馮桂芬是最早認識到
西學對於中國生存於現代世界的重要性
的知識分子之一,在他的文章「采西學
議」中,他超越了魏源,指出要學習蠻
夷的先進技術,中國必須首先學習西學
的基礎,包括數學、機械、光學、電學、
化學,還有其他的自然科學。但是,他
對於傳統的政治與社會秩序的信念仍未
曾動搖;他堅持認為,中國的倫理和儒
家學說必須繼續作為基礎。張之洞的
「中體西用」很明顯是在馮桂芬的著作
中已經發展起來的這些觀念的結晶。
1894-1895年,中國知識分子們第一次
發現中國已經邊緣化的驚人事實。從文
化上講,日本從唐朝起就一直在學習中
國。在許多19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眼中,
日本不過是中國在東亞世界的一顆文化
衛星。當一位中國學者在19世紀70年
代被告知,日本最近已經拋棄中國文明
而轉向了西方模式,包括法律體制和社
會習慣,他非常不安,並把明治天皇比
作「焚書坑儒」的秦始皇。不用說,
沒有一個中國人能預見日本由於成功西
化,因而能在甲午戰爭中決定性地打敗
中國。
即使在19世紀90年代,中國人在面對
西方的時候,仍舊認為中國就是「天
下」。他們對待日本仍具有一種傳統的
蔑視。
中國的邊緣化一直到甲午戰爭後才表現
出來。這場巨大的災難使中國知識分子
明白了這個痛苦的事實:中國不僅在世
界上而且在東亞已經邊緣化了。
梁啟超說甲午戰爭「喚醒吾國四千年之
大夢」並未言過其實。
當中國知識分子發現中國在文化上和政
治上都已經在世界上邊緣化了這個苦悶
的事實後,他們忽然面對著一個這樣艱
難的任務,就是如何讓中國面對西方的
影響,同時又不打擊它幾千年來作為文
化中心的地位。這個奇異的思想事業的
歷史可以被分成兩個階段:「把發現偽
裝成解釋的階段」和「無偽裝的發現階
段」。
在把「發現」偽裝為「解釋」的階段,中
國知識分子通常採用的方法是:解釋西
方那些特別適用於中國現代化需要的觀
點、價值和體制,並且把它們說成是在
古代中國聖人那裏發現的,完全獨立於
西方。我們可以輕易地發現這些策略的
奧妙所在:在所宣傳西化的改造範圍之
內,其主要動力顯然是激進的,而非保
守的;但是,從它把「發現」偽裝為「解
釋」而言,卻仍然存在著保持中國具有
文化中心地位的目的。例如,「西學中
源」說意謂著諸如科學、技術、音樂、
議會制度、經濟、宗教(基督教)及法
律這些西學都能在經典時代的中國找到
源頭,其傳入歐洲的途徑也得以發現。
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雖然這種理論
在17、18世紀就偶然有過,但在1895
年到1900年間則忽然非常流行。第二,
在這幾年中,「西學中源」說被那些迫
切想要接受西學的學者們故意發展起來。
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它支持了我們的看
法,即,自從甲午戰爭之後,中國知識
分子發現中國在人類文化上已經邊緣化
的驚人事實。「西學中源」說在激進化
的階段變得時興起來,這也許是因為它
能為中國知識分子帶來安全感,好比是
承諾他們學習西學也是把中國帶回中心
的途徑。
我的第二個例子是法國學者拉柯伯里在
1880年代提出的漢族西源說。他認為
華夏民族的始祖黃帝,實屬蘇西納王
的人。黃帝領導著一群稱作巴克的人,
從美索不達米亞遷移到中亞,並最終在
西元前3千多年到達中國。巴克人在黃
帝的領導下打敗了當地部落並統治了
中國。這些人創造了中國最早的文明。
這個理論純粹是幻想出來的,不值一駁。
但奇怪的是,在20世紀的頭10年,
幾乎所有的國粹派史學家都毫無羞愧地
接受了這個理論。包括黃節、章炳麟和
劉師培。黃節就任「國粹學報」主編的
序中,不斷地把漢族指稱為「吾巴克之
族」。章炳麟指出不僅華夏民族是來自
於迦勒底,而且在上古中國,我們具有
許多和希臘人、羅馬人、薩克森人、法
蘭克人及斯拉夫人一樣的品質。劉師培
說得更為明顯,他認為漢族和高加索人
可能源自於同一民族,後來由於人口太
多而分別遷移到了亞洲和歐洲。
人們不得不去想為何具有批判性的飽學
之士會如此輕信,如此荒謬。這裡的問
題不是歷史的學術水平,而是文化心理。
就像「西學中源」說一樣,它恰好在這
個特定的歷史接合點上符合了中國的革
命知識分子內心深處的心理需求。一方
面,作為反清的革命者,他們想儘量與
滿族統治者在歷史與文化上保持距離。
另一方面,作為文化激進者,他們把西
方的價值觀看作是普世的價值並堅持它
們源自古老的中國。通過借用漢族西源
說,他們可以很便利地起到一石二鳥的
目的。另外,作為歷史學家,他們希望
中國的歷史保持在世界歷史的中心地位,
就跟以往一樣。如果中華民族源自於西
方,那麼中華民族就仍然可以在被西方
統治了的現代世界中佔據中心位置,而
不是處在邊緣。
隨著從「解釋」到「發現」的範式轉移,
激進化開始進入一個新階段,而以一種
完全不同的方式與中國的邊緣化聯繫起
來。到1910年代,隨著越來越多的中國
學者直接接觸西方,舊的打敗西方維護
中國文化中心地位的策略徹底失敗了。
不管是「西學中源」說,還是對現代西
方佔統治地位的價值和觀念作為具有中
國國民性而加以認同,都不能被在民國
初年成長起來的新一代知識分子接受。
現在西方所使用的「國史」概念,20世
紀以前的中國史學家是完全陌生的。這
主要是因為在中國傳統的政治領域裡,
沒有任何「國家」的觀念。在鴉片戰爭
爆發前一位中國官員與一位英國商貿代
表在廣州的一段談話中,我們可以找到
證據。據說當這位英國商貿代表把中國
稱為一個「國家」時,這位官員完全不
明白是什麼意思。中國堅稱自己是「天
下」,而不是「國家」。
(待續)
※各位可以上網找到中國搖滾歌手崔健
的著名歌曲「一無所有」,相當好聽。
2016年好日
贖罪者理州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