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3日 星期二

帶一本書去巴黎(5)

帶一本書去巴黎(5
拉法耶特夫婦安息在巴黎的皮克畢公墓。每年的美國國慶74,美國大使都要來到這裡,主持一個升旗儀式,向拉法耶特致敬。在自己的國家,拉法耶特被革命宣布為「叛國者」,然而在美國,他卻是人民心目中永遠的英雄
巴黎先賢祠誕生後,第一個入選的是伏爾泰。象徵法國啟蒙運動理性精神和人道主義的哲學家伏爾泰,首先得到推崇,被認為是一個革命偉人,十分自然。
土魯斯的卡拉斯是個新教徒,大兒子安東尼學了法律。在他打算取得律師執照時,才發現新教徒在土魯斯不准當律師。他起初想隱瞞自己的宗教,取得了一張天主教徒的証明。可是事情敗露。
17611013,朋友發現他被吊在門柱。父親卡拉斯以謀殺罪被起訴,謀殺的動機為「企圖阻止安東尼改信天主教」。由於卡拉斯不認罪,受到酷刑逼供。2小的折磨之後,被吊死,當眾焚燒。
伏爾泰聽到這樣的司法黑暗和平民被迫害,極為憤怒。立即對案件展開調查。事情發生3年以後,終於上訴成功,宣佈對卡拉斯的判決無效。消息傳來,70高齡的伏爾泰喜極而泣。
伏爾泰和盧梭的棺木是在一個相對開敞的區域,他們面對面,中間只隔了一個小小的走道。生前,他們經常爭辯,如今,夜深人靜之際,不知他們是否會推開棺門,重開辯論?盧梭棺木的側面牆上,寫著,「這裡安息著一個自然和真理之人」。
生前,每當他們爭辯起來,伏爾泰總是更瀟灑,而盧梭卻有點急。伏爾泰的年長固然是原因之一,同時,他似乎佔盡了一切優勢。比起盧梭,他更富有、更健康、更揮灑自如。而盧梭的一生中,有大量的時間必須依靠抄樂譜的手工勞動為生,長期在身體上處於相當沮喪的病態。他和周圍的朋友常常處不好關係,在論爭的時候,他表現得緊張、易怒,容易把原本簡單的事情,弄得一團糟。在心理上,幾乎一直處於失衡的狀態。然而,他們都是那個時代絕頂的天才。
在決議將盧梭送進先賢祠的時候,當年推崇伏爾泰的那些國會議員,已經砍頭的砍頭,逃亡的逃亡了。伏爾泰能夠留在先賢祠而沒有被趕出來,似乎在暗示著這個民族的文化根基和預示著他們依然有希望。而盧梭為什麼會在一個史稱「恐怖時期」的1793年,由國民公會決議送進這裡呢?
盧梭和伏爾泰一樣,是引起法國變革的諸多偉大思想家之一。他的「民約論」在一個政治契約社會尚未誕生的時代,探討了政府和民眾的契約關係。這樣的思考,和他們所生存的舊制度的社會是衝突的,是革命性的。
羅伯斯比有一個稱號,「永不被腐蝕的人」。那是因為革命特別重視領袖的廉潔。法國大革命的過程,是一個經常處於失控狀態的摧毀過程,而不是按部就班的改革,也就不斷出現掠奪和暴富的機會。「不被金錢腐蝕」成為一個罕見的現象。羅伯斯比因其廉潔,在道德上始終有一輪光環。但這也是歷史的誤解︰人們以一個政治領袖對金錢的興趣,來判斷他的品格高下。被權力腐蝕的意義,假如只是局限在金錢的範圍,那就太小看權力了。權力對一個政治領袖的腐蝕,最可怕的部分,是他對權力本身的過度奢求。一個政治領袖的最可怕的被腐蝕,不是對金錢的貪婪,而是對權力本身的貪婪;不是嗜錢,而是嗜血
17939月,巴黎市長和檢察官,以及民眾代表到國民公會,以人民的名義,要求大革命的軍隊,帶著「手提式斬首機」巡視法國,不僅逮捕政治異端吉倫特黨人,還要迫使每一個農民交出他們儲存的農產品,否則就處死他們。
恐怖如瘟疫一般,從巴黎向全法國蔓延。在南特,審判以「浪費時間」為理由被取消,公安委員會的代表命令法官,必須在幾小時內「除去」所有嫌犯,否則法官和他的助手們將被處死。連斷頭台都嫌太慢,1500名嫌犯,立即被裝上船隻,在河中鑿沉。在4個月裡,這名公安委員「處理」了4000名「不良分子」。
法國大革命的最後一個巨頭羅伯斯比的恐怖時期,是被恐怖本身終結的。巴黎在歷經幾年的斷頭台殺戮之後,各個正規和臨時的監獄仍舊人滿為患。鎮壓越多,鎮壓者本身越感到恐懼。冤死的靈魂在他們的夢中飄蕩,他們相信四處潛伏著「企圖暗殺革命領袖」的殺手。在17946月,巴黎的監獄裡關著約8千名嫌疑犯,被認為是必須被「鎮壓」的。此後的27天裡,有1376名嫌疑犯被斬首。
羅伯斯比一向靠斷頭台剪除政敵。但是一旦開始,一切政治爭論都必須歸結於你死我活的結果,那是一場越來越危險、越來越緊張的遊戲。這樣的遊戲卻是玩不久。於是,上層的人人自危終於導致了以恐怖結束恐怖羅伯斯比終於被國民公會的同志,先下手為強地送上了斷頭台。巴黎人似乎早已在期待這一天,期待他的斷頭。
那些雅各賓的革命巨頭們,在他們認為權力在自己手中,不需要費什麼力氣去為路易16尋求司法公正的時候,有人卻勇敢地站出來要為路易16做法律辯護。他們後來就輕鬆地砍掉了那個辯護人的腦袋。
這名死在斷頭台的辯護人,名叫馬勒澤布。馬勒澤布在路易15時期是大名鼎鼎的檢察官。他的聞名不是由於官位的顯赫,而是他利用自己身處要職,以自己的良知,保護了當時「百科全書」的出版和一大批思想家。也許可以誇張地說,沒有他就沒有「百科全書」,沒有「百科全書」和那批他所保護的思想家,就沒有法國大革命。然而,在革命要處死路易16的時候,他同樣以自己的良知,主動要求為路易16做法律辯護。路易16得知他要辯護,憂傷地說:「你的犧牲太大,你救不了我,還要搭上你。」
那些當年在街頭提著短刀尋找革命獵物的民眾,如今已厭倦了革命,拿破崙在一片歡呼聲中,被他們高高興興地當作領他們逃離革命的救星和英雄。是法國大革命成就了拿破崙,不是因為他更革命,而是因為他在革命走向極端之後,得到一個機會,由他來宣布結束革命
掌權3年,拿破崙大膽地把手伸向了法蘭西的皇冠。在公民投票中,他要求大家就2個問題表決,他是否應該終身執政?他是否應該自己選擇繼承人?結果是,3508885票贊成,8374票反對。之後不到2年,拿破崙再次舉行公民投票,這次的問題只有1個,他是否應該成為法蘭西共和國的皇帝?結果是,3572329票贊成,2569票反對。這不是君主制的陰謀復辟,而是砍掉路易16頭顱的同一批法國民眾,又興高采烈地迎回了他們的君王。
對於這一切,拿破崙是太明白了。拿破崙是一個最討厭繁文縟節的人,卻在履行皇帝的一切傳統繁瑣禮儀細節上,極其用心。他堅持遵照路易王朝的種種例行舊規,只是為了讓巴黎的民眾對壯觀的場面「感到滿意」。在他加冕的時候,他堅持請來了羅馬教宗。僅僅在幾年前,焚燬教堂、屠殺教士的巴黎民眾,又向教宗歡呼。
儘管法國大革命的口號「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想,是歐洲文明千年發展的結果,可是這個理想,在伏爾泰和拉法耶特們心中所呈現的面貌,和底層民眾心中所呈現的面貌,從來就不一樣。大革命中,有多少巴黎人以為,掠奪貴族,把他們身無分文地掃地出門,就是實現「平等」;對別人為所欲為,就是「自由」;當斷頭台下淤血濃厚,每晚引來巴黎城成百的野狗在那裡舔食和狂吠的時候,他們仍然有理由相信,自己是在宣揚「博愛」,因為「對敵人的殘忍」,就是「對階級弟兄的慈愛」。
對於拿破崙的評判,傷了很多歷史學家的腦筋。結論常在英雄和暴君之間搖擺,最後,最簡單的歸屬,就是含糊其詞的「偉人」。然而有一點也許沒有爭執:拿破崙嗜權。
早在拿破崙成為皇帝之前,他就禁止了60家報紙,剩下的被改造成他的政府機關報。稱帝之後,他更把大片土地給自己的兄弟姊妹、將軍和隨從。最後,他建立起一個嚴刑峻罰的警察國家。1810年,法國已經重新修起許多小型巴士底獄,政治犯不必經過法院的正式程序,一聲令下,即可羈押。
在拿破崙的靈柩穿過凱旋門的年之後,這個似乎是專為武士建造的凱旋門下,第一次舉行了一個作家的葬禮,他就是雨果。這一天,全法國舉國致哀。也許這是大革命以來,法國人第一次全體靜默,第一次有機會共同反省和思索。
雨果把善和人性作為社會進步的衡量尺度,放在法國人面前。在雨果的作品中,站在最矚目位置的,是弱者。他把社會如何對待弱者,作為一個社會進步的標誌,放在了世界面前
45年前,巴黎人傾城而出,送過凱旋門下,還是一個站在雲端的「偉人」。45年後,他們相隨送過凱旋門的,是為法國所有弱勢者吶喊的一個作家。幾千年歐洲文明的積累,才最後在法國完成這樣一個變化。
法國人終於明白,不是因為有了拿破崙,而是因為有了雨果,法國才得救了。
(全文完)
理州上  201211月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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