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8日 星期二

千年一嘆(6)

千年一嘆(6
1999126
玄奘抵達徤陀羅大約是西元630年或稍遲,他是穿越什麼樣的艱難才到達這裡的,我們在「大唐西域記」裡已經讀到。他在大戈壁沙漠上九死一生的經歷且不必說,從大戈壁到達徤陀羅,至少還要徒步翻越天山山脈的騰格里山,再翻越帕米爾高原,以及目前在阿富汗境內的興都庫什山,這些山脈即便在今天裝備精良的登山運動員看來也是難於問津的世界級天險,居然讓這位佛教旅行家全部踩到了腳下。他把一路上辛苦帶來的禮物如金銀、綾絹分贈給這兒的寺廟,住了一陣,然後向印度各地進發。我猜他當年一定想到了法顯,法顯比玄奘早200多年已經到達過這裡。他比玄奘更讓人驚訝的是,玄奘翻越帕米爾高原時是30歲,而法顯已經67歲!法顯出現在徤陀羅國是68歲,而這裡僅是考察印度河、恆河流域佛教文化的起點。考察完後,這位古稀老人還要到達今天的斯里蘭卡,再走海路到印尼北上回國,那時他已經79歲。從80歲起,他開始翻譯帶回來的經典,並寫作旅行記「佛國記」,直至86歲去世。這位把彪炳史冊的壯舉放在65歲之後的老人,實在是對人類的年齡障礙作了一次最徹底的挑戰,也說明一種信仰會產生多大的生命能量。站在徤陀羅遺址中,我真為中國古代的佛教旅行家驕傲。他們為歷史留下了「佛國記」和「大唐西域記」。結果,連外國歷史學家也承認,沒有中國人的這些著作,一部佛教史難以梳理。甚至連印度的普通歷史,也要借助這些旅行記來填補和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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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國走得比較遠的有4種人,商人、軍人、僧人、詩人。商人謀利,軍人從命,他們的遠行雖然也會帶來文化成果,但嚴格意義上的文化企圖卻屬於遠行的僧人和詩人。
4種人走路的遠近也不一樣。絲綢之路上的商人走得遠一點,而軍人卻走得不太遠,因為中國歷代皇帝雖也自命不凡,卻很少像希臘、埃及、巴比倫、波斯的君主那樣長距離地去侵略別人。成吉思汗西進的路線很長,但他的王朝那時還沒有統治中國。與一些文明古國相比,中國確實是最「安份守己」的國度,我認為這也是中華文明能夠碩果僅存、長久延續的原因之一
詩人,那些邊塞詩人,包括像李白這類大詩人,一生走的路確實不少,但要他們翻越帕米爾高原就不太可能了,即便有這個願望,也沒有足夠的意志、毅力和體能。好詩人都多愁善感,遇上生命絕境,在精神上可能崩潰。至於其他貌似狂放的文人,不管平日嘴上多麼千山萬水,一遇上真正的艱辛和危難大多逃之夭夭,然後又轉過身來在行路者背後指指點點。文人通病,古今皆然。
僧人就不一樣,宗教理念給他們帶來巨大能量,他們的使命就是穿越生命絕境,去獲取精神上的經典,因此就有可能出現驚天地、泣鬼神的腳步。於是,能走遠路的其實只剩下了商人和僧人,而具有明確文化意圖的只有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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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是印度文明的最高成果,其境界之深邃在世界宗教領域也獨領風采。而且,由於阿育王和戒日王等君主的提倡弘揚,佛教曾在印度發展到極大的規模,但它為什麼最終反被印度教所壓倒呢?
這兩種宗教很長時間內有一種互補關係,有些概念如「因果報應」、「生死輪迴」等曾共同運用,又都主張慈善、寬容、不殺生,對別的宗教也不排斥。佛教學者對於印度教經典吠陀也認真研究,而印度教在自我更新時也吸取過佛教的不少內容。但是,佛教從一開始就反對印度教有關梵天造物的說法和偶像祭祀活動,也不贊成等級森嚴、割裂人性的種姓制度,而是集中智慧思考如何通過熄滅欲望、無我無執、博愛眾生而進入寧靜解脫的「涅槃」境界,成為徹底擺脫人生苦厄的覺悟者。這顯然要比多神崇拜的印度教成熟得多也明徹得多,不過人類文明的悲劇就在這裡,你想說服大眾,而大眾卻更願意崇拜那些無法說明的原始神幻;你想洗滌精神皈依上的不潔無明,人們卻特別敬畏破壞之神濕婆;你想建立一種姓氏種族上的平等,人們卻早已習慣了種姓制度的千年遺傳和既得利益……佛教面臨的這些對立面,恰恰是這片土地的自然文化生態,明知其鄙陋也無法遏止。就佛教而言,由於陷於蹈空玄談之中,失去了剛健的生命力,最後,不僅比不過印度教,連外來的伊斯蘭教也無法面對,到13世紀,佛教在印度基本消亡。換言之,是印度這塊土地,埋葬了最優秀的印度文明。好像說不通,卻不幸是事實。佛教是一種智者文明,印度教是一種土著文明,伊斯蘭教是一種外來文明,三者的最終順序是︰土著文明第一,外來文明第二,智者文明第三。這個順序令人深思。
19991211
巴基斯坦和印度,圍繞著克什米爾的歸宿,吵吵打打很多年了,當時在外人看來是分家的兩兄弟打架,沒太當一回事。去年5月,先是印度,後是巴基斯坦,兩國分別進行了5次和6次核試驗,亦即在短短十幾天內共進行了11次!這不能不把世界震驚了,成了20世紀末的頭等人類危機。巴基斯坦和印度都不是合法的有核國家,但從連續試驗的次數看來,實在都有點瘋了。尤其是印度,不僅是始作俑者,而且公開宣布在必要時將「毫不猶豫地動用核武器」,這無疑是人類聽到過最恐怖的聲音。動用核武器居然可以「毫不猶豫」,這對下世紀將意味著什麼?最讓我難過的是,發出最恐怖聲音的這個人種曾經誦唱過天下最慈悲、最悅耳的經文。
1947年印、巴分治,就是在英國殖民者的設計下,由「宗教特點」來劃分的,這一劃,600多萬穆斯林從印度遷入巴基斯坦,200多萬印度教徒從巴基斯坦遷入印度,又把一個克什米爾懸置在那裡,終於使遙遠的宗教分歧變成了現實的政治衝突。
說起來,兩個宗教都有一本長長的辛酸帳。印度教的辛酸是,他們很早就有一個主神叫羅摩,連聖雄甘地遇刺身亡最後的遺言也是「嗨,羅摩!」相當於別國人說「哦,天哪!」羅摩就是印度教徒心目中的天。他誕生在阿約迪亞,那裡一直有一座羅摩神廟,誰料16世紀伊斯蘭統治者拆毀了這座羅摩神廟,在原址建了一座巴布里清真寺。直到1992年,印度教徒把有400多年歷史的巴布里清真寺搗毀成一片瓦礫,然後立即建起了一個臨時的羅摩神廟。似乎是還了一筆歷史舊帳,但在此後幾個月內,雙方衝突白熱化,死亡近5千人,歷史舊帳變成了現實血淚。
這是一種令人傷心的宗教對峙,歷史上與別的宗教也發生過,但一旦與現實的政治企圖連在一起,例如與印度由來已久的大國夢連在一起,居然逐步升級到核對峙。宗教與核就這麼奇異地扭在一起了。
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二十幾年前印度首次核試驗成功的暗語,居然是「佛祖笑了!」這與佛祖有什麼關係呢?把他拉扯進去了。佛教是各個宗教間最和平的一種,從不炫武征戰,正因為如此,已在印度失去了地位,怎麼到了核冒險的時刻,反要偽造佛祖的許可和微笑?
佛祖如果要笑,那也只能是苦笑。他沒料到自己講法的土地,多年後居然佛法低迷、惡念叢集。我想即使是聖雄甘地最後呼喚的印度教主神羅摩也會難過,因為他也主張不殺生。
19991214
一位老華僑告訴我們,印度農村比巴基斯坦還窮。在印度,不管你到村莊還是小鎮,都會真正感覺到人口爆炸的恐怖。我在幾個小鎮認真觀察了一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的基本構成情況是︰三成擺攤,一成乞討,六成閒站著。印度的國土只有中國的3分之1,而人口已接近10億,這個密度就不是中國所能比的了。據聯合國的推算,印度再過18年,總人口一定會超過中國。何況中國人戀家,退了休還在家裡忙這忙那,很少有人成天沒事站在街上等著看事情發生。
人口主要在窮人裡膨脹。窮人哪裡都有,但印度人之窮,已經成了世界各國旅行者都為之驚心的一個景觀。就在我們經過的500公里間,緊貼道路,就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窩棚區,每個窩棚高半公尺至一公尺,人只能爬進爬出,黑乎乎的像是由垃圾塔建,這便是一個國家。過去中國人極言一個人窮,至多說是「家徒四壁」,但印度這些窮人,則連一「壁」都沒有。據統計,印度窮人佔一半以上,即56億,但有些城市的貧困率達百分之80
既然印度成為世界第一人口大國的時間是18年左右,那麼,百年後呢?千年後呢?不管哪種文明,等到黑壓壓的人赤著腳、光著身子奔湧過來,什麼都不是了。最原始的物質要求對應著最原始的宗教崇拜,他們在人數不太多的時候已經淹沒了很多精緻的文明,當數量繼續無數倍的增長之後,什麼淹沒不了?
(待續)
理州上  20129月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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