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嘆（8）
我們終於去了恆河岸邊，看到了舉世聞名的「恆河晨浴」。河邊非常擁擠，一半是乞丐，而且大量是麻瘋病乞丐。趕快雇一條船，一一跳上，立即撐開。從船上看河岸實在吃驚，一路是骯髒破舊的房屋。房子多數是廉價小客店，房客中有為來洗澡住1、2天的，也有為來等死住得較長久的。更多的人連小客店也住不起，特別是來等死的老人們，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哪有這麼多錢住店？那就只能橫七豎八棲宿在河岸上，身邊放著一堆堆破爛的行李。他們不會離開，因為照這裡的習慣，死在恆河岸邊就能免費火化，把骨灰傾入恆河，如果離開了死在半路上，就會與恆河無緣。大家可以想一想，這麼多螞蟻一般等死的人露宿河岸邊，每天有多少排泄物？因此整個河岸臭氣沖天。印度還有一些人認為死了燒成骨灰排入恆河，一定會與別人的骨灰相混，到了天堂很難恢復原形，因此便把一具具全屍推入恆河，任其漂流。此地氣候炎熱，結果可想而知。
此刻，無數人泡在河水裡，大家都一聲不吭地浸水、喝水。有少數男女蹲在台階上刷牙，沒有人用牙刷，一半用手指，一半用樹枝，刷完後把水咽下。突然來了一個警察，撥弄了一下河岸上躺著的一個老人，他顯然已經死了，昨夜或今晨死於恆河岸邊。
河岸邊，躺著半頭死牛，野狗正在啃噬。再過去幾步，一排男人正刷牙咽水，一口又一口。我們太脆弱了，看到這裡，全都趴在船沿上站不住，要把胃裡的一切翻騰出來。
人之為人，應該知道一些最基本的該做與不該做。世間很難找到一頭死象，因為連象群也知道掩蓋。再一次感謝我們的先秦諸子，早早地教會中國人懂得那麼多「勿」︰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有時好像管得嚴了一點，但沒有禁止，何以有文明？沒有圍欄，何以成社會？沒有遮蓋，何以有羞恥？沒有規矩，何以成方圓？在恆河岸邊，我看到的是，人的骯髒，人的醜陋，人的死亡，都可以誇張地裸露，都可以毫無節制地釋放給別人、釋放給自然。說什麼要把自己的生命自始至終依傍著恆河，實際上是畢其一生不留任何餘地地糟踐恆河。現在在恆河眼中，這群每天早晨破衣爛衫地一個勁兒排污、長時間擁塞在河邊等死，死了後還要把生命的殘渣丟在河中飄蕩、炫耀的人，到底算是什麼？
今後哪怕有千條理由讓我來說幾句「恆河晨浴」的美麗，我的回答是︰眼睛不答應，良知不答應。
我在那裡看到的不是一個落後的風俗，而是一場人類的悲劇。
這些天的經歷實在終生難忘。在埃及的尼羅河邊已經覺得不行了，沒想到後來還看到伊拉克和伊朗。但與這兒一比，伊朗簡直是天堂。伊拉克再糟糕，至少還有寬闊平整的道路可走，乾淨火燙的大餅可吃，但這裡看見的，只是三個極端︰極端的貧困，極端的混亂，極端的骯髒。很難相信這是一個有人管理的社會。
尼泊爾還是貧困，但很乾淨。沒有見到一個逢人就伸手的乞丐，也沒有見到一個無事傻站著的閒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忙。我們從兩河流域開始，很久沒有看到正常生活的模樣，猛然一見，癡癡地逼視半天，感動得想哭。
我們這次見到人類幾大文明發祥地，都已衰落，無一例外。希臘當初衰落的直接原因是兩個，一是雅典人與斯巴達人曠日持久的政治內耗，二是既要迎戰外敵，又要不斷遠征，造成致命勞損，但這與希臘文明的內在品性關係不大。這樣的背景使今天的希臘人在冷落中閒散自如、與世無爭，要爭也是爭一點歷史榮譽和遺物歸屬而已，如奧林匹克和巴特農，卻又適可而止，顯現出一種年邁的健康。
埃及文明就不一樣了。一開始就缺少明徹的理性，沉醉於自負的神秘。在4千多年前就已充分成熟的兩河文明以商業為主幹，並從商業文明伸發出以「漢摩拉比法典」為標誌的法律文明。但這種文明傾向實用，缺少深厚的人文基座，精神單薄、享樂至上。
至於印度河文明的衰落，在內部的原因上，至少有一半與宗教迷誤有關。輕視生命、厭棄人世、不負責任，最後甚至連腐朽、惡濁和奴役都能容忍，這就大大降低了文明的力度，以至良莠不分，當智慧程度最高的佛教被剝蝕之後，它就自然地淪為被奴役者。外來勢力的殘暴使低層貧困的茍且生態越加蔓延，即使時時爆發民族自尊，卻也已喪失文明的尊嚴。
兩千年前的幾大文明，各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衰落得合乎邏輯，卻畢竟讓人驚心。
任何軍事遠征，都是一種文化自殺。征戰一旦勝利一定伴隨著文化奴役，這對被奴役的文化是一種毀滅性的摧殘。但是另一方面，勝利者的文化也未必勝利，因為它突然成了奴役別人的武器和工具，必須大量加注非文明的內容，到頭來只能是兩敗俱傷。
得出這個結論後我再一次感到欣喜，因為我們中國古代的君王都不喜歡遠征別國。這當然與他們自以為天下中心的觀念有關。中華文明從根本上主張和平自守。由此，我也找到了中華文明歷幾千年沒有敗亡的重要原因。
我們民族的第一圖像是長城，那也只是自己的護牆而已。心想，等這次旅行到達終點，我要向長城敬個禮，因為我終於明白它的基本含意是安分守己的和平。如此龐大的文明一直採取這個態勢，實在是人類文明的一大幸事。
中國古代通過科舉取仕而組建文官體制的辦法實行了1300多年，有效率地維持了中華文明的秩序。那些文官很少接到上級政府部門的指令，卻熟悉儒家文化的道德規範和政治理想，主動自覺地行施權力。正是這樣一個嚴密的網路，保證了中華文明的延續。雖也曾病衰，卻未曾崩潰。
大凡高層文明總以理性為基石，包括宗教在內。例如我們拜訪的釋迦牟尼一系列遺跡中，就看不到迷信和偏激的痕跡。其他宗教在創始期大多也清朗可鑑，但時間一長，信徒一多，就會在內外爭逐中發生蛻變，尤其在編製神話、排斥異端、解釋教義等方面很可能走向極端，甚至會發動宗教戰爭。這實在與宗教創立者的慈善原則完全背道而馳。有些宗教無視正常的生命價值和社會進步，使大量的人群只考慮生前和死後的事，把現實人生過得一塌糊塗。
中華文明缺少崇高的宗教精神，卻也因此避免了宗教迷昧的侵害。中華文明自古至今都「重實際而黜玄想」，不怎麼追求彼岸世界的縹緲圖像。
今天是20世紀最後一天，也是我們在國外的最後一天。
世界各國的文明人都喜歡來尼泊爾，來沉浸自然。沒想到人類苦苦折騰了幾千年，最喜歡的並不是自己的創造物。世界上一切文明濃度高的地方都已不適合居住。文明，已經出現非人性化的危機。如果我們詢問2000多年前的中國哲人們對這個問題的意見，那麼我相信他們絕大多數對於文明堆積過度而傷害自然生態的現象，都會反對。老子和莊子會說︰「把自然和文明一起放在面前，我們只選自然。要講文明之道，唯一的道就是自然。」
（全文完）
理州上 2012年9月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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