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4日 星期四

史懷哲自傳(3)

史懷哲自傳(3
中世紀的思想基本上是否定世界和人生。歐洲人在文藝復興時代掙脫了中世紀否定世界和人生的態度。新的世界觀採取了耶穌所講的愛的倫理。這種愛的倫理有足夠的力量從原來對世界和人生抱持否定態度的框框走出來,而與肯定世界和人生的態度相結合。
近代歐洲對世界和人生採取「倫理性的肯定態度」本質上與祆教(拜火教)創始人查拉圖斯特拉的思想,以及孔子、孟子、墨子等中國大倫理思想家所代表的中國思想相似。這兩種思想都曾在進步的意義上努力改造民族和人類的狀態。
我們可以斷言,現代文明的沒落,是傳統的對世界和人生的倫理性肯定態度在近代失去力量的結果。
我所渴望的真理雖擺在眼前,卻抓不住它,也無法表達它。當我在這種摸索中而感到徬徨的時候,1915年,在河上做長途旅行時,船正從一群河馬中間走過,我心中突然閃現「尊重生命」這幾個字。鐵門終於打開了!叢林中的道路變得清晰可見了!
當一個人成為一個思考者,他就必然會感覺到有一種驅迫力,亦即要對自己和其他一切具有「生存意志」的生命都給予同等的尊重。對這樣的人而言,善就是維護生命、促進生命、將可能發展的生命提升到最高價值;惡就是否定生命、損害生命、壓抑可能發展的生命。
向來倫理的最大錯誤是只把人對人的關係當成問題。但事實上,問題乃在人對世界以及對他所接觸的所有生命應採取何種態度。只有當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無論動植物或人類,對一個人是神聖的;只有當一個人對一切需要幫助的生命都能盡力予以幫助,他才是合乎倫理的。
然而這世界顯示給我們的卻是「生存意志」的可怕的自我分裂之慘劇。一個存在竟要犧牲另一個存在才能生存,也就是說一個存在竟要破壞另一個存在。
人往往受制於殘酷的法則︰亦即人往往不得不犧牲其他的生命才能生存,而且不得不一再犯上破壞和損害其他生命之罪。但當一個人做為一個倫理的存在,就會盡量想掙脫這種制約,他會渴望保持人道,並為其他的存在解除痛苦。
絕對否定世界和人生的宗教(如婆羅門教和佛教),對文明是漠不關心的。先知時代的猶太教、大約同時出現的祆教,以及中國思想家的宗教思想,在倫理上的對世界和人生的肯定態度對文明具有強烈的推動力。它們希望能改善社會狀況。而厭世的宗教則讓人低迴於孤獨的冥想中。
猶太的先知阿摩司和以賽亞、祆教創始人查拉圖斯特拉以及孔子等人都在人類精神史上標下了大轉捩點。屬於三種不同民族的思想家,雖然彼此間並沒有任何連繫,但他們卻達到共識,也就是說,他們都相信倫理並不在於遵從傳統的風俗習慣,而在於個人為鄰人或為改善社會狀況而獻身。
基督教與印度教對世界和人生所採取的態度,既非純粹是肯定的,亦非純粹是否定的;是兩種傾向並存其中,而且彼此處於矛盾狀態。結果這兩種宗教表現的是時而關心文明,時而漠視文明。
基督教原本來自對世界末日的期待,對世界的自然狀況之改善並無任何興趣;從這點看,它是否定文明的。但基督教同時又含藏著「行為的倫理」,從這點看,它內在裡是肯定文明的。
近代,基督教受到文藝復興、宗教改革以及啟蒙運動思想家的影響,已經放棄原始基督教期待世界末日的思想所抱持的否定世界和人生的態度,而接納了對世界和人生的肯定態度,它因而轉變為為實現文明而努力的宗教。
在印度教方面,對世界和人生的肯定態度始終未戰勝對它們的否定態度。印度教從未有過像1678世紀的基督教那樣,有許多代表性的有力思想家起來反駁傳統的厭世主義。
伊斯蘭教只因它傳佈範圍廣,才被稱為世界性的宗教。因為它從未產生過關於世界和人生的深刻思想,所以在精神上它不可能成為世界性的宗教。
回到故鄉,我立即以「原始森林的邊緣」為標,開始寫非洲回憶錄。在我敘述有關我在非洲原始森林的工作時,也給了我機會針對在未開化民族間經營殖民地的難題發表意見。
我們白種人是否有權利強行支配未開化民族以及半未開化民族?假如我們只是想統治他們,從他們的國土獲取物質上的利益,則答案是否定的。假如我們是誠心要教育他們,幫助他們走上幸福之道,則答案是肯定的。假如這些民族有獨立生存的可能性,我們就應該讓他們自治。可是現在世界貿易已經深入未開化民族,他們已經為了世界貿易而失去自由。酋長們因為可以從世界貿易獲得武器和金錢,於是奴役當地大眾,使他們淪為奴隸;這些奴隸必須為出口貿易而勞動,以便讓少數人致富。
悲慘的事實是︰殖民地的利益和文明的利益未必相應,通常兩者正好對立。這些未開化民族的真正富裕應該在於盡量利用農耕與手工藝為他們自己生產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但他們沒有這麼做,他們只是一味提供世界貿易所需求的、可以賣出好價錢的物質;他們又以如此賺得的錢購買工業成品或食品。因此,工業便無法在這塊地興起,甚至他們本身的農業也遭到破壞。為世界貿易提供米、棉花、咖啡、可可、礦物、木材之類東西的未開化民族便是處於這種狀況。
在木材輸出景氣好的時候,歐格威流域便陷於長期的饑荒,因為當地人只忙於砍樹,而忽略了耕種。他們靠著輸入的米和罐頭維生,而這些食物是他們以勞力所賺的錢買來的。出口貿易的興隆並不證明殖民地的進步,反而意味著殖民地的走向毀滅
農業與手工業是文明的基礎。只有把這個基礎建立起來,才能真正造就一群人去從事商業和學術。但當我們教育殖民地的土人時,我們的想法似乎是︰文明的起點並不在農業與手工業,而在讀書和寫字。殖民地的學校不過是歐洲學校的翻版,念完這種學校的土人就成為「知識份子」,他們自認為比手工業者優越,只願從事商業和知識性的工作。這些人如果在商場或政府機構找不到滿意的工作,就賦閒在家發牢騷。所有殖民地的災難就是從學校畢業的人大部分不僅對農業與手工業的發展毫無貢獻,甚至對它們一無所知。經營殖民地的正當方法是把當地人引向農業與手工業,而不是脫離它們。為了土人的文明,讓他們學會燒磚、蓋房子,使用鎚子和鑿子的方法,要比讓他們精於讀書寫字,或能用x+y來計算更為重要。
最後讓我說一句話︰我們給予殖民地未開化民族的好處並不算什麼恩惠,而是一種贖罪——亦即對於打從白人的船隻第一次到達黑人岸邊起,白人加給黑人的無數惡行之贖罪
所謂基本思想,就是有關人與世界的關係、生命的意義、以及善的本質等基本問題出發的思想。我們可以在斯多葛主義中看到這種思想。老子的思想也是屬於這樣的思想。因此,希臘的與中國的「斯多葛主義者」在本質上類似。他們之間唯一的差別是︰前者源自充分發展的邏輯思考,後者源自未經發展卻是極深奧的直覺思維。但是希臘的斯多葛主義僅止於「覺悟與超脫」的理想,老子則止於「善意的無為」。
對於「尊重生命」的倫理,在較高級和較低級的生命之間,以及有價值和無價值的生命之間未劃分界線。這種「無差別性」是有其理由的。在各種生命之間設定價值的差別,畢竟是按照我們自己的感覺,依它們與人類距離的遠近而定。這完全是一種主觀的標準。其他生物的生命本身以及它們在宇宙中究竟具有何種意義,我們又有誰知道呢?
這種「差別感」將產生如下的觀念︰即認為世界上存在著無價值的生命,傷害它們或毀滅它們都沒有關係。所謂無價值的生命,可能是指各種昆蟲或野蠻人。
對一個真正具有倫理觀的人而言,所有的生命都是神聖的。只有在面對個別情況,或在必然性的強制下,他才會在生命之間做區別,例如當他不得不在兩種生命中決定應犧牲哪一方面以保全另一方面的時候。
我很高興有酣睡病的新藥問世。以前只能眼睜睜看著病人為這種病受苦,最近卻能用新藥挽救他們的生命了。但每次看到顯微鏡下面的酣睡病菌時,總不禁感慨,為了挽救人類的生命,我卻不得不犧牲這種細菌的生命。
土人在沙灘上捉到一隻小魚鷹,為了挽救牠以免遭土人的殘害,我把牠買下來。但買來之後我必須決定是要讓牠餓死,或是每天殺死若干小魚來維持牠的生命。我決定採取後者,但如此則必須剝奪一邊的生命以維持另一邊的生命,而對此我又負有責任,因此每天都覺得心裡非常難過。
假如一個人相信「尊重生命」的倫理思想,他便只有在不可避免的必然性之下傷害或毀滅其他生命,他將利用所有的機會,去扶助生命以及讓生命免於受苦和毀滅。
(全文完)
理州上  201210月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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